均州,苍鹭剑派。
英君园内,祝士廉自外返回园中,时间已是过了两日,两日里,祝士廉每日来到园中静坐,却什么都不做,既不找孟姑娘问话,亦不理睬孟姑娘主动找他说话,只是坐在园中石凳之上,不言不语,只要孟姑娘还在园中,便没有任何行动。
不过在这里没有行动,不代表苍鹭剑派之内没有动作,自从祝士廉知道了孟姑娘是杀死了裳羽的人之后,便要秦掌门专门派人向待贤坊内写信请示,同时安排了诸多人手在英君园外看守,把孟姑娘确确实实的软禁了起来。
祝士廉知道孟姑娘的手段,所以不会掉以轻心,她那一手飞刀绝技,加上神出鬼没的轻功身法,一般武林中人休想看住她,故而看守在英君园外的,都是苍鹭剑派内的高手,由秦掌门亲自指派,每一个都是可以出来纵横江湖的人物。
除此之外,孟姑娘最后那句话,祝士廉也听到了,她是北都城中那一派的重要人物,一旦被软禁起来,便自然会有他们的人上山营救,故而整个苍鹭剑派也都警惕了起来,虽说并未封山,也并未拦截入道观上香的香客,但也布置了人手混迹行人之中,时刻监视上山之人。
重山派的玉游子道长他们,因后山的住宅并未建好,故而就住在右院之中,孟姑娘的事,祝士廉与秦掌门商量之后,暂时并未告知玉游子,一者避免人多口杂,走漏消息,二者则是通过之前玉游子的话,秦掌门知道孟姑娘也与重山派覆灭之事有关,在搞清楚孟姑娘在此事之中的角色之前,贸然告知玉游子,恐怕会另生麻烦。
但即便秦掌门不说,玉游子也能察觉到问题,剑派之内开始召回各地高手,同时走动的人也多了,谁都能看出事情不对,不过寄人篱下,自然没有刨根问底的那种心思,秦掌门也并不想过多隐瞒,只是推说近日可能有变,事情究竟如何,要到日后再向道长说明。
事情都安排下来了,祝士廉每日也都来到园中,孟姑娘并没有逃走的意思,相反,她老老实实的住在了园内,衣食起居也都十分规律,祝士廉在园中一坐便是七个时辰,孟姑娘没事的时候,也会来到园内,与祝士廉相对而坐,一开始孟姑娘还会对祝士廉问一两句话,但见祝士廉全然不理,她也自知没趣,也便不再说话。
祝士廉打坐静得下来,孟姑娘可是个闲不住的人,第一日的时候,孟姑娘还对着祝士廉喃喃自语,见到祝士廉不说话,她便从屋内取出了一卷经书,乃是一本《庄子,自顾自地读了起来,祝士廉不理她,她也不理祝士廉,两人就这么相对坐了一天。
第二日的时候,祝士廉依旧坐在原地,孟姑娘不是个喜好读书的人,故而也没有继续看老庄书卷,而是取出了不知藏于何处的六把飞刀,对着园内的一棵树,不断地出手抛掷,再自树上拔下,再次掷出,来来回回,自己练了整整一日,树干之上,却仍是只有排列的整整齐齐地六个孔洞,待到天色已晚,祝士廉起身离开园子的时候,孟姑娘抛出的飞刀,已经可以轻松没至刀柄。
今日,祝士廉来到园内,却皱起了眉头,在他前两日打坐之处,却放着一张古琴,而孟姑娘坐在一旁,只是看着他,并不说话。
祝士廉捧起古琴,正待放到一旁,却见古琴头上,印着一个避水兽样式的徽记,这个徽记祝士廉自然认得,这是长城水坞的标识,苍鹭剑派之内,只有一个人与水坞有关系,那便是梁岚,不必多说,此琴自然是梁岚留下的,梁岚精通画艺,但乐音之学,却并不喜好,不过作为大家小姐,琴棋书画之物都要通晓,故而水坞为她准备入剑派学艺的行李之时,为她准备了这张琴。而来梁岚下山之时,许多必要之物都随身带走了,唯有此琴,因为在山上全然没有动过,便被遗落了下来,孟姑娘住在园中,闲来无事四下查看,便发现了这张琴。
祝士廉虽然知道孟姑娘的意思,但仍是将琴放在了一旁,自顾自地坐了下来,不过动作却轻柔了许多。孟姑娘见他把琴放在一边,有些失望,眼看他又开始闭目打坐,一时有些气恼,起身自己走到古琴一旁,自己坐下,将琴放到腿上,开始试着拨弄起来。
她懂一些音律,但也仅限于能听出个一二来,从未自己动手过,故而一开始拨弄,传出的声音,便十分难听,既无节奏,亦无起伏,全然实在乱弹。孟姑娘见过祝士廉弹琴,姿势上虽说学得颇有几分样子,拨弄的样子也颇有风范,但发出的声音却与祝士廉拨弄之时相差甚远。
孟姑娘自然知道自己什么水平,但她也没有停下,而是一边拨弄琴弦,一边偷眼看向祝士廉,她刚开始拨弄的时候,一出声音,祝士廉便皱起了眉头,抬眼看了看她,却仍不说话,又将眼闭上,仿佛完全听不到这让人头疼的噪音。
见他还是不搭理自己,孟姑娘也开始渐渐失去耐心,胡乱拨弄的越来越快,琴声也越来越大,就连院外的人也开始皱起眉头来,祝士廉却仍是不受其扰,一心就是不打算搭理她,即便是自己最为得意的音律遭到如此搅扰,也不能动摇他的心思。
孟姑娘这么乱弹了半个时辰,终于忍不住了,学着祝士廉的样子,手一放,压在琴弦之上,噪音陡然而止,祝士廉耳朵一动,听闻声音不对,眼一睁,同时起身身影一晃,人已来到两丈之外,正好把孟姑娘抛出去的这张琴接在了手中。
但事情还没完,见祝士廉接住了琴,孟姑娘继续出手,左手一扬,两把飞刀出手,不是袭向祝士廉,而是直指那张琴的琴弦,势若闪电,白光一闪,飞刀已至祝士廉身前。
祝士廉看得出她的打算,身子一侧,古琴随之转动,避过一刀,袍袖一挥,卷起一刀,然则孟姑娘右手一扬,又是两把飞刀出手,一直打古琴琴头,一只打祝士廉扶琴的手,接着双手一晃,自衣袖之中,两把飞刀取出,直奔琴徽与琴尾,刀势如风,内力到处,便是要将这琴彻底毁掉。
祝士廉自然不会让她这么得手,手一震,古琴被他抛至半空之中,只是如此一来,祝士廉面前再无遮蔽,袭向琴面的飞刀便成了打向祝士廉周身各处,他凌空向后打个筋斗,躲开一刀,同时右手取下袍袖上卷到那把飞刀,看准来势,荡开一刀,自己同时出手,飞刀与飞刀在半空之中相碰,一个来回,三把飞刀落地,眼看古琴落下,再不接住便是要摔毁,祝士廉前踏一步,右手一招“摘星式”去捞住琴身,最后一把飞刀已然到了面前,他左手凭空一抓,硬是将飞刀抓在手里,护得了古琴周全,手中却开始往下滴血。
这几发飞刀,孟姑娘原本便不想伤了祝士廉,只要他愿意,可以转过琴身,以琴背轻松挡住,可没想到祝士廉宁愿自己强出险招,也不许这张琴有一丝一毫破损,看到祝士廉手中滴血,孟姑娘上前两步,眼神之中亦有悔意,亦有妒意,说道:“琴鹤之意,何至于斯?”
祝士廉仍是不说话,左手将握住的飞刀递还给孟姑娘,对手中方才抓握飞刀时留下伤全然不在乎。孟姑娘接过飞刀,见祝士廉不说话,便抓住他的左手不放,一咬牙,“刺啦”一声,划下一段袍袖,将布料敷在祝士廉伤处,帮其止血。
祝士廉没有抽回手来,也没有阻止孟姑娘帮自己包扎,等到孟姑娘包扎完毕,他携着古琴,回到之前坐的地方,却并未将古琴放在一旁,而是至于自己腿上,孟姑娘来到他身旁,帮他整理了一下身上的衣服,祝士廉两手轻抚,左手按弦取音,右手投弹琴弦,虽然左手包裹着绷带,可音准依旧,其声宛若风中铃铎,轻清松脆,散音嘹亮,泛音通明如珠,却是一首《幽兰调。
见他开始扶琴,孟姑娘在他身旁坐下,开始静听,琴声逸雅,乃有空谷溪落、幽兰独生之意,时节正值寒冬,琴声之下,寒意不侵,直让人顿觉心旷神怡。
孟姑娘安心听了许久,和着这柔美琴音,她开口说道:“祝公子,你既不愿与我多费口舌,我也不会多打搅于你,想来你已是将我的事都通报了上去,只要不出意外,我便会被押到更为严密之处,关押审问,到了那时,想必公子也不会多在我的牢房之处停留,你我一路同行,也有近半年时间,虽然行住均在一起,但你我之间,并无任何了解,稍有了解,便是如今这般境地。”
祝士廉琴声未停,声音之中,一幅超脱之境,全无半点留恋之意,孟姑娘虽对音律了解不多,但这般回答还是听得出来的,她叹了口气,继续说道:“初时相遇,我是带着任务的,我家师父要我在杀掉柴铎之后,请一个待贤坊的人到北都城来,你们三人之中,何大侠行伍出身,杀伐果决,梁女侠名门之后,难以预料,唯有祝公子初出江湖,尚不知深浅,故而我留下香囊手帕,单请公子前来。”
这些事情并不出乎祝士廉的意料,故而琴声未变,依旧悠扬,孟姑娘继续说道:“在公子进入我们庄园之前,茹沐所行之事,无论饮酒,或是邀约,或是喜或是怒,皆是逢场作戏,引公子跟随之举,彼时客栈之中,早已被丘丁带了各路人马严加看守,若是茹沐没能请到公子上马车,便要用强请公子入庄园内,此便为当时情景。”
祝士廉的琴声不乱,当时险境,祝士廉早有预计,独闯敌巢,自然有所准备,故而也并不在意,孟姑娘继续说道:“原本请公子来到庄园之内,只是希望告诉公子,请我们杀柴铎的人,是翠烟阁的人。这个消息真假,茹沐不会告诉公子,但可以说的,却是当时并无跟随公子返回长安之意,跟随公子之事,乃是茹沐我临时起意。”
心念一动,这句话让祝士廉的琴声也有了一些变动,《幽兰调一转,却引至那首临时所创的《柔云调上,听到这个变化,孟姑娘抬头看向祝士廉,见他闭上眼睛,盲目而弹,孟姑娘明白祝士廉是在问自己,于是说道:“之所以临时起意,是因为彼时公子所演剑法之中,有一路剑法,不仅茹沐认得,师父也认得,其间暴虐剑意,与公子剑风全然不符,却与师父未曾学全的一路剑法相仿,师父为了探求此路剑法,曾深入蜀中多年,却只无功而返,见公子使出这路剑法,师父原本打算将公子强留下来询问,但茹沐觉得,以公子气概,用强必无所获,唯有于同行之中,套出话来,方才为好,故而劝下了师父,与公子一同返回京城之中。”
祝士廉手中未停,双眼却已睁开,《柔云调音调再变,开始变得低沉下来,同时终于开口,问道:“为何说出?”
孟姑娘叹气说道:“来到了这里,茹沐才搞明白,公子的剑法,与苍鹭剑派一脉相承,与师父所求的那一路剑法,并无关系,所以茹沐便没了跟在公子身旁的理由。”
祝士廉眉毛一挑,琴声缓缓而落,他又问道:“为何今日?”
孟姑娘长出了一口气,起身走到祝士廉身旁,手放在琴弦之上,畴躇半晌,终于开口说道:“既是没了跟在公子身旁的理由,不论被公子送到何处关押,或是返回师父所在之处,或是自行遁走,无论如何,再无与公子如此相处的时候了。”
祝士廉抬起头来,看着孟姑娘,孟姑娘也看向他,继续说道:“一路经行,茹沐记得公子,也希望今后公子拨弄琴弦之时,尚能记得茹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