德川庆胜的心彻底凉了。昨天这刀客在万军中来去自如,连天王寺须真都难敌他雷霆一击,更何况自己这养尊处优之人。
他长叹一声道:“勇士,只求你看在我身为贵族的份儿,允许我剖腹自尽吧!”
李残尚未答话,忽听林中有人喝到:“想得美!小岛、久坂、入江和寺岛他们也是切腹死的吗?”
但见三个武士并排而出,正是刚刚交手的小次郎、高杉刑马和林俊辅。林俊辅睚眦欲裂,喝道:“狗贼,我当将你曝尸三日,以报池田屋的大仇!”
他年纪最小,性格也最容易激动,说着说着竟红了眼圈儿。
小次郎面沉似水,忽然问李残道:“李君,你说该拿这人怎么办?”
李残道:“放了吧。”
林俊辅和高杉同声道:“放了?”
唯有小次郎沉声道:“我与李君的意见一致,将此人放了。”
高杉道:“木户君,我虽然不赞成杀他,却也不赞成放了这厮。幕府主力未至,我们应当将他押做人质才是策!”
小次郎脸的肌肉抽搐几下,大声道:“我说放了他。你们没听见?”
小次郎在长州威信极高,向来说一不二。高杉见他如此不再反驳,恨恨对德川庆胜道:“滚吧!”
庆胜看了看四人,唯独对李残道:“这位勇士,我不会感谢他们,却唯独要感谢你。虽然你是敌人,我即使冒着通敌的骂名也要告诉你一件事。我十六弟德川庆虎亲率五万大军水陆并进而来,你们长州没胜算的。听我一句劝,投降吧。”
李残摇摇头,做了个请的手势。庆胜摇摇头,扬长而去。
等他走远了,林俊辅痛哭道:“木户君,兄长们的仇不报了吗?”
小次郎牢牢抓住他的肩膀道:“俊辅,你在我们当中最年轻,是最有希望的人,你要牢牢记住我的话:第一,身为政治家,决不能感情用事,一切决定都应反复权衡利弊,不可任性妄为!
我问你,把庆胜杀了会是什么结果?幕府会退兵吗?不会的,他们为了找回面子即使两败俱伤,也会和我们死拼到底。若真是那样,长州还有未来吗?况且,一旦庆胜战死,德川家会派谁来做先锋?”
林俊辅道:“多半……是庆阳吧?”
“没错。庆阳其人颇通兵法,用兵比庆胜高了不知道多少。你是希望在战场面对他,还是面对刚才那个老实人?”
林俊辅额头已渗出汗:“自然是更希望和庆胜交战。”
“所以我放他回去。以他在德川家的地位,再掌兵权绝非难事。到时候咱们兄弟见他一次打他一次,岂不痛快?”
林俊辅点头道:“木户君,是我错了,我下次一定不再意气用事!”
小次郎转向李残道:“李君,不知道你是否也和在下想的一样呢?”
李残摇头:“不,我没想那么多。我眼里没有敌人,只有一个哭泣的白发老人,仅此而已。我是不会对这种人动手的。”
小次郎肃然起敬:“真仁人也!”
而一旁的高杉刑马默不作声,林俊辅则不以为然。
小次郎却没注意他们的表情,自言自语道:“不知庆胜说幕府主力有五万人,不知是真是假……”
这时探子来报:“各位大人,幕府军主力已近,请登城楼观看!”
几人立即回城,站在白楼向下一望,立即心凉了半截儿。只见天尽头烟尘滚滚,幕府大军排成几百方阵,彻地连天而来。德川家的三叶葵大纛旗迎风飘扬,遮天蔽日。看架势恨不得碾碎小小的荻城。
小次郎回头看看身后的疲敝之师,心灰意冷,长叹道:“天命如此不可违背。算了,你们都散了吧,没必要送命!”
李残问道:“小次郎兄弟,你不用救扶桑国,不用救天下了吗?”
小次郎道:“是你告诉我的:尽人事,听天命。我已经尽力了,还有什么好说?”
李残道:“不,你没尽力。知道赤壁之战吗?周郎以五万水军大破八十三万曹军,他靠的是什么?”
小次郎道:“那是因为有孔明为他借东风……”
“那淝水之战呢?以八万老弱病残胜八十万虎狼之师,谢安又是如何做的?”
“这……”小次郎虽精于汉学,但被这么一问也不免语塞。
李残道:“在我看来他们克敌制胜的秘密只有一个。那就是打。不打,不拿起武器,你期待的明天永远不会来。打才有希望。
扪心自问下,你尽力了吗?没有吧。你一直精心挑选着对手,但当真正的强敌来临时却连应战都不敢。这是那个在舟中振聋发聩的对我说出‘大政还朝’四个字的小次郎吗?
看看你的手下吧,他们相信你,把命都交给你了,不是为了看你做懦夫,他们希望你改变这个国家,改变被压迫的命运,你对得起他们吗?
还有我,小次郎,我跨过大海,把我的师父和心爱的女孩儿抛在一边,豁出性命来帮你。你也不要让我失望!”
小次郎泪流满面的大喊道:“大义在我军,备战!这一战务必使幕府不敢正视我等!”
手下们气势汹汹的喝道:“战!战!战!”
幕府军缓缓开到荻城下,他们惊异的发现长州志士不仅没有投降的意愿,甚至摆出了进攻阵型。莫非这帮人瞎了眼,看不见实力的巨大悬殊?或者他们本就是一群住在荻城里的疯子?
没人知道答案,但所有人都明白这一战绝对没有想象中那么轻松。
主帅德川庆虎端坐金纰黄罗伞下,身边密密麻麻的人墙将他护在中心。他令旗遥指:“传我将令,今日傍晚前在天守阁内庆功!”
将士们山呼海啸般一声吼,开始攻城。
只见无数士兵抬着云梯狂奔,但城楼万箭齐发,中箭者不计其数。原来这些士兵名曰“足轻武士”,取汉语“无足轻重”之意,大多数是为生计所迫的农民。他们身几乎不被甲,手中也只有一支寒酸的长矛,待遇比起真正的武士那是天差地远。
但即便如此,不少人还是对成为“足轻武士”趋之若鹜。因为这是少有的可以改变身份的途径。当然,成功晋身贵族者万不存一,绝大多数人都死在残的搏杀中。
足轻武士此番冲锋不求伤敌,只求能把云梯搭到城墙边。凭着惊人的数量,和指挥官不顾伤亡的战术,几十条云梯硬是被架了起来。
此时第一波先锋已经死的差不多了,第二波进攻立即到来。潮水般的士兵涌来,长州志士根本无需瞄准,只要放箭定然能射中敌人。
由于人数太多,云梯都被踩的嘎吱吱响。城墙什么滚木礌石、毒水焦油成片的往下扔去。幕府军前赴后继,不给长州军半点喘息的机会。
战斗进入白热化,德川庆虎用手中的雉鸡尾羽扇轻轻一挥,道:“差不多该让大家伙登场了。”
只见幕府军纷纷让路,大地震颤,后军开过来十余辆沉重的攻城车。这种兵器名叫井栏,形状与城楼相似,高逾三丈。顶部的平台可立百人,车腹亦可藏百余人。士兵们可以用弓箭向城墙射击;或在车体掩护下到达城墙边缘,直接与敌人进入白刃战。
井栏一出,幕府军果然士气大振。它们行进虽慢,却是无可阻挡。车体瞬间插满羽箭,仿佛一只巨大的刺猬,但却不痛不痒。
井栏开到城墙近处,却忽见长州军突然从城垛中亮出一种巨大的弩机。此乃是床弩,发射的都是长矛大小的箭矢。角楼的弩手对准最旁边一架井栏,一箭射过去。只听“咚”的一声响,箭矢穿透车体,但却刺了个空,车中士兵仍是毫发无损。
但那弩手却像捡了宝贝般高呼道:“中了!”
仔细一瞧,原来弩矢尾部拴着一根麻绳,而另一端则被三百长州军握在手里,他们暴雷似的大喝道:“拉!”
众人猛一用力,井栏重心不稳,歪歪斜斜的向左侧倒去。
它左侧是另一辆井栏。
连锁效应被引发了,短短片刻间十余辆井栏接连相撞,尽数毁弃。车中士兵不是跌落而亡便是压在车下身受重伤。
远处的德川庆虎见了这一幕,鼻子都气歪了。他将羽扇啪的掷于地,喝道:“给我全军冲锋,就是靠死人堆,也要拿下荻城!”
德川庆虎在幕府的地位仅次于征夷大将军德川庆喜,是名老道的政客。他深知长州人的厉害,若是此番不一鼓作气将其消灭,以后再战可就难了。幕府之所以屹立不倒,靠的便是铁腕和权威,这两样不可有丝毫动摇。
所以伤亡多少对他来讲不过是数字,占领荻城便是胜利。
但幕府的令还没传下去,荻城突然城门大开,长州军齐声呐喊道:“大义在我军!”径直冲锋而来。
德川庆虎愣了,身旁家臣提醒道:“大人,敌军来袭,该如何应对?”
德川庆虎并不答,只是喃喃自语道:“他们……不会真的想赢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