方济各听到这儿忽然一愣,“十二”恰好是弯刀死士的人数。不知为什么,他今天对这数字特别敏感。
“不会的,不会的……那些人应该都是西域的……”方济各喃喃自语道。
“您说什么?”元觉和尚疑惑的看着他。
方济各道:“哦,没什么。在下失礼了,请您继续讲。”
元觉却笑了笑:“方主事,贫僧已然讲了半天,要不然换您讲讲如何?”
方济各又是一愣:“我?我只是个普通景教徒,有什么好讲的?”
元觉道:“呵呵,只怕未必吧。贫僧昔年游历西域,有一大国名曰拂菻,或曰海西国;极其富强不逊于大梁。其君主亦是教主,被称为‘教皇’。”
方济各叉手道:“元觉师兄,我越来越敬重您的博闻强识了。想不到您人在中土,却对万里外的西域国家了如指掌,在下真是佩服。”
元觉道:“方主事谬赞,贫僧所知还不止于此。那教皇在中枢设七所衙门,各有长官负责,大体相当于汉人的三省六部。但除此之外有个衙门却佼佼独立,只听教皇一人调遣。民间也知之甚少,方主事可知道它的名字吗?”
方济各道:“在下虽是神职人员,却也不过一介草民,自然是不清楚。”
元觉道:“那衙门名叫‘裁判所’。是专门缉捕要犯、处决异端的机构。可不受任何部门节制,有先斩后奏之权,端的厉害无比。他们的审判往往伴随无数刑,最常见的便是将人架到木头活活烧死。据说那惨叫声往往要持续半个时辰之久,闻者无不心惊胆裂。”
方济各一皱眉:“和尚跟我说这些是何用意?不会以为在下是裁判所的成员吧?”
元觉略带神秘的笑笑:“方主事,别急着否定呀,且听我慢慢道来。
那裁判所中办事最得力的人被称作‘猎人’,视百官与万民如鸟兽尔,张弓结网以待之,真是手到擒来。
但近些年,不知从哪儿冒出些连也他们也搞不定的贼人。那伙儿人共有一十二名,横行西域,来去如风,人称‘弯刀死士’。”
方济各感到全身的寒毛都立起来了,失声道:“你究竟是何人?”
这时一支游行队打着灯火吵吵嚷嚷的从他们身旁经过,离去时两人手中都已扣武器。方济各左袖中是枚半尺长的银钉,右手则按着腰后的十字短剑。
元觉则将双手拢进肥大的僧衣,似乎抓着短小的利器。
他笑了笑:“‘缘’这东西真是奇妙,刚才惺惺相惜的两人一旦缘散,便形同水火。方主事,咱们要做敌人有的是时间,还是珍惜眼下这做朋友的最后时光吧。”
诚如所言,方济各乃是拂菻国裁判所中最顶尖的猎人,奉教皇法旨缉捕大盗“弯刀死士”而来。
他具备求道者身那种特有的执著,循着踪迹从拂菻国不远万里追到中土。但即便如此,方济各教士却没见过弯刀死士的真面目。他做过无数次假设,以为他们会是拂菻人、大月氏人、乌孙人甚至波斯人,但从未想过会是汉人。
这是他心理的盲点。
想来泥菩萨又何尝不是如此?将注意力全部集中在胡人身,却没想到这些狡猾的强盗已经神不知鬼不觉的混进了距她只有百步之遥的队伍里。
方济各的眼中闪动着锋利的光,声音也沉了下来:“这么说,足下的确是……”
“哎!说不得,说不得。说破便要动刀了!”
元觉摆着手连连笑道:“让贫僧再把那最后一点因缘讲完。那军汉……咳,不打哑谜了,就是在下。
贫僧与那被救助的十一人穿梭于战场,救死扶伤,不敢说做了多少好事,却好歹积了些功德。当时的张老王爷对我们也礼遇有加,着意提拔。
但不料军营中有个贫僧旧日的相识,知道我打伤人命在逃的事。当时我还在被通缉,脑袋值三两黄金,可靠的消息也能换一两金子。那厮没胆量杀我,便去官府告了密。于是我被抓了,关进了死囚牢。”
方济各忽然道:“可惜可惜,大梁国没杀了你这祸患!”
元觉并不恼,反而笑道:“是吗?贫僧也这么觉得。
若他们真的一刀砍掉我的脑袋,我便也不用看见世间那一桩桩一件件不平之事,更不会眼睁睁看蜀地陷于夷狄之手!
教士,说真的,当我被抓时一点都不恐慌,反而是前所未有的宁静。就像在茫茫波涛中望见彼岸,心也不再飘着了。
‘问征夫以前路,恨晨光之熹微。’别人看我是日薄西山,我却道天快要亮了。但是,我的那些伙伴却不那么想。”
元觉忽然苦笑道:“他们呀他们,就是不想让我过安生日子。他们中有军汉、有地痞、有流民,还有教书先生。就这么一伙儿人愣是劫了官府法场,杀散几百军兵,硬生生把我救了出去。
我若再寻死,岂不对不起大伙儿一片美意?索性便不死了。”
方济各哼了一声,似在嘲笑元觉虚伪。
元觉不以为意,接着道:“我们逃出来以后,罪过可大了,劫牢反狱乃是诛三族的大罪。大梁是待不下去了,我们只得远走西域。
一天,老七——也就是我们中唯一的教书先生说道:‘咱们兄弟起事,须得有个旗号,日后方能慑服敌人。’
大家伙儿纷纷叫好,都说老七见识高。可赞成归赞成,却没人能说出个所以然来。这么不能怪他们,都是一帮子老粗,又懂得什么?
当时我却突然灵光一现,失声叫道:‘蝎子!’
大家伙儿面面相觑,都说道:‘这蝎子乃是毒物,又喜欢伤人,生性阴险无比。咱们顶天立地的汉子为何以它为旗号?’
我笑道:‘你们有所不知。相传如来佛祖在灵山说法时,手边趴了一只蝎子。他毫不在意,用手一推,但那蝎子胆大包天,居然竖起毒针蛰了我佛一下。佛祖疼痛难忍,蝎子便逃了。’
他们还是不懂我的意思,大眼瞪着小眼,半天后问道:‘后来呢?’
我说:‘没后来了。’但随即给他们解释:‘大梁、白虎番,他们都是大国。但只要敢动我们弟兄,就是佛祖也得让他知道疼痛!’”
元觉说话时眼中忽然现出两道杀气,一歪头抖开袈裟的领口。只见火光的映照下,他脖子边缘果然纹着一只栩栩如生的毒蝎。
“这些年大梁皇帝虽然昏庸无道,但百姓好歹过得下去。况且他没找我们弟兄的麻烦,所以我们也不给他添乱。
但白虎番这蛮夷奴役我汉家子弟,又造了无数杀孽,简直罄竹难书。我们在西域听了,人人心绪难平。再加刚好有人牵线搭桥,便来到这里了。
我们弯刀死士这只蝎子,是时候让白虎番知道疼了。”
方济各断喝道:“住口,分明是一伙儿强盗,却还强词夺理!你们敢说自己从未干过伤天害理之事?”
元觉一笑:“方主事,你追查我们兄弟多年,应该对我们最了解不过。你能说出哪一次我们哪一次杀了不该杀之人,拿了不该拿的钱吗?相反,位于教廷的圣彼得救济院隔三差五便收到匿名捐赠,每次都是十二金币,又是谁捐的呢?”
方济各原来也曾分管救济院的事宜,听他说话便是一愣。元觉所述果然不假,若非捐赠者本人是绝说不出如此细节的。
他喃喃道:“莫非你真的……”
元觉点点头:“是的。我们弟兄向来以侠义自居,做事但求问心无愧。方主事,你虽未见过我们,但我们可颇为了解你,你是裁判所中为数不多的好人。
想想看吧,我们暗杀过多少位高权重的大人物?为什么唯独不去动你呢?今晚的事与你无关,你还是别管了。”
方济各想了想,终于撤掉左袖中的银钉,但仍是握着十字短剑。“元觉和尚,想要我不出手也可以。除非……除非告诉我你们的计划。若是不伤害百姓我立刻就走,永远不会再追捕你们。”
他本以为元觉会一口答应,毕竟自己已经把话说到这份儿了。这潜台词便是:只要你们弯刀死士不对老百姓出手,想和谁过不去都是可以的。
但元觉却森然道:“对不起,我不能答应你。”
“什么?”方济各以为自己听错了。
元觉道:“汉人的百姓我自然是一个都不伤,但番人的百姓我非但要杀,更要狠狠的杀。管他是干什么的,温顺良民也好,地痞流氓也罢,反正在我这儿没区别。只要是高鼻深目的便杀掉了事!”
方济各大惊道:“等等,你这样和你过去最痛恨的那些人又有何区别?”
元觉哼了一声:“怎么没区别?是白虎番犯我汉人在先,我们复仇天经地义!”
“但百姓是无辜!”
“我们汉人的百姓便不无辜?”
“亏你说得出口,你这是混账逻辑!”
“够了!”元觉断喝道:“只当是这些人前世种下孽缘,今生来还债吧!
况且他们必须死。
因为只有这样我们才能栽赃泥菩萨,并激起其他贵族的不满,继而内斗。只有他们内讧,我们汉人才能收回蜀地,你明白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