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每个人的心目中,生命的重量都并不相同。
十年前,有一个人教会了建一生这个道理。
那一年,天很热,恐怖高温蒸发了河流,赤地千里。
百年难得一遇的大旱让数个州部的土地龟裂,天脉长江干涸,庄稼颗粒无收,而在艰难顶过一年后,第二年干旱之势没有丝毫好转,最终,饥饿迫使人们在万般无奈的苦痛中离开了家园,朝着各地州部前进。
这股恐慌的狂潮一直持续了很久。
在这群被饥饿缠身的流民里,建一生也是其中一员。
这一年,建一生八岁。
那个女人带着他一起跟着无尽的人流流浪,四处乞讨苟延残喘。
数个以种植为主业的州部闹饥荒,这牵连的是全天下人的安危,肯开门接纳流民的城池更是少之又少。
在这样的大旱中,即便是有再多的钱也没什么用,更何况建一生家里也并没有什么钱。
十天,二十天,一个月。
随着时间的推移,半年光阴就这般匆匆流逝,女人带着建一生朝着云州前进,途中在两地分割处的赤地上,两个人都达到了极限。
皮包骨头的流民连附近的树皮草根都吃得一干二净,而体质羸弱的二人又远远落后流民的大部队,现在已经无力再跟上去。
周围一个人都没有,只有炙热的阳光依旧在拷问着建一生和女人二人的心,安静的接近死寂。
沉默中,建一生看向了那个女人——这个失去丈夫,又在换取食物中失去贞洁的女人,现在,她用那骨瘦如柴的双手紧紧握住了建一生的脖子,又用那闪烁着饥饿绿光的凶戾眼神死死盯着建一生的脸,表情中却又带着一丝惶恐。
“不要怪我不要怪我...”
她嘴里不断重复呢喃着这样一句话,手上的力道也在不断的加大。
也正是在这一瞬间,建一生第一次意识了死亡的接近。
死,很恐怖。
在这半年的时间里,建一生见过各种各样的死人。
而在这之中,他所见过最令人恐惧的死法便是生吞活剥,那种兽性的完全解放,人性的完全泯灭,会让观者不由自主的自心底胆寒、害怕。
建一生不想死,他还想好好的活着。
所以面对面前女人的饥饿,他开始了挣扎,拼命地挣扎,双手指甲都快断裂般撕扯着那双掐着自己脖子的手。
但一届幼童,无论多么奋力反抗他的气力也不可能和成年人相提并论。
所以很快,建一生就停止了动作。
他昏了过去。
再次醒来的时候已经不知道过去了多久。
建一生模模糊糊的看着眼前的世界,眼中所映入的一切开始渐渐变得清晰。
他没死。
不知是因为什么原因,建一生活了下来。
男孩摸了摸脖子上的恐怖勒痕,阵阵余痛说明了之前的一切都不是做梦,但如今,那个女人又身在何处?
建一生环顾四周,到处都看不见她的身影,附近也没有什么血液之类的痕迹,看来也是中途有什么意外发生。
那么到底是什么,最终让她停止了双手默默离开此地呢。
这个问题的答案,建一生不得而知,只是看着逐渐黑下来的天空,聆听着四周阴影中逐渐响起的悉悉索索之声,建一生明白,从今往后他必须要靠自己一个人了。
生活真的很艰难。
想要活下去,这需要竭尽全力。
从八岁到十岁,当建一生霍然再回首的时候,两年时间便已匆匆而过。
那一年,天降甘露,仿佛将大旱积攒的雨水统统归还一般,干旱过后的第二年土壤格外肥沃,滋润万物。
只是这时候,建一生已经没有了可以回去的家。
流浪还在继续。
能保护自己的只有自己,哪怕只是一块儿石头那也要做到寸不离身,时刻握紧在手中。
然后就在这样的情况下,建一生遇见了那个人。
流浪两年,终至云州。
云州的边境小巷城不可计数,环境治安也随着各地的经济水平不同有所差距,而在其中,云州罗城因靠近危险的云州山脉,格外以治安差出名。
不过事物总是存在对立性,罗城的治安差,这也导致城内对于外来者的看管十分宽松,所以此地最终成为了建一生暂时的落脚之处。
罗城的阴暗小巷不可计数,有太多太多的黑暗发生在这里,可对建一生而言,他对这里唯一的感受就是这里的青石板感觉很阴冷,睡起来非常不舒服。
遇到她的时候,地点便是在这罗城的阴暗一角。
那年,她是一名十二岁的女孩,身体骨瘦如柴,小脸灰扑干瘪,看上去就像风干的皮囊中包裹了几根木棍一般,丑陋的让人厌恶。
当时,建一生被争吵声吵醒后便看见一名身着麻衣的醉酒大汉正拽着她朝着小巷子里走去,不知是发生了何事。
女孩在不断的挣扎,左脸有些红肿,看上去情绪非常激动。
或许…
她现在非常需要帮助。
只是这又如何?
建一生也不过是个孩童而已,面对贫穷和饥饿早已自顾不暇,又哪有精力去拯救她人。
所以在当时,他默默的往墙角的阴暗处又缩了缩,准备像以前无数次的袖手旁观一样,再次冷眼悲剧的诞生。
但这一次,她看上去似乎和以前的那些人有些不同。
见周围破旧的小巷附近中,许多蜷缩着的身影没有一个愿意挺身而出,女孩眼中闪过绝望的色彩,她缓缓闭上双眼,仿佛认命了一般,任由大汉将其拖入角落之中。
在这一刻,就连建一生都以为她已经认命。
可她没有。
当大汉一声悲鸣,愤怒的捂着下体冲出小巷时,女孩发疯似的挣扎,被大汉抓住的右臂甚至都已经朝着奇怪的方向扭曲着,但这些她都不在意,她只是如饥似渴般渴望着任何一线生机,双眼之中透露出对生命的无限希望。
阴暗的小巷中,不知有多少生命犹若脆弱的花朵,瓣瓣凋零在尘埃中。
只是有些人,哪怕自身脆弱即便是遭遇暴雨狂风,也要在生命的最后一刻娇艳绽放,释放自己全部的光彩。
这一刻,建一生仿佛看到了当年的自己,那种对生的执着,让他内心震动。
当回过神来时,建一生已经捡起一块碎石板,狠狠地砸在了大汉的后脑勺上。
看着倒在地上一动不动的大汉,还有他那脑袋后面的凹陷,建一生怔在了原地,这是他第一次对成年人动手,未曾想竟打死了人。
凝视着壮汉腰边挂着的特制令牌,建一生清楚了事情的严重性,他没有犹豫,拽住女孩的手便扭头朝着暗巷的诡道,一路狂奔。
不知跑了多久,冲出阴暗的小巷,建一生和女孩眼前顿时一亮,重现光明。
此刻,他们已是进入了繁华街道的一角。
见眼前人声鼎沸,女孩露出了紧张的神情,而建一生见状则是反应迅速,兜上自己头顶脏兮兮的衣袍,他赶忙拉着女孩有些抗拒的手挤进人群之中。
仗着身体的矮小,建一生和女孩挤着人潮之中腿的缝隙,行走飞快,在几经穿梭后便已经不知原来的小巷所在何地。
陌生的景象,顿时如拨云见日般出现在了二人的眼前。
精致高雅的酒楼耸立,繁华的街道灯笼烛光摇曳灯火通明。
几栋人气正旺的青楼吸引着各地男人飞蛾扑火,附近灯红酒绿的摊位上人头涌动,喧哗的声音如惊涛骇浪般入耳。
建一生的脚步没有停止,他带着女孩继续前进。
而就在这样沉默的旅途之中,天色逐渐变暗,周围的行人也在不断的减少,望眼看去,整座罗城唯有那些靠近烟花柳巷之地才仍有着粉色靡靡的光芒,明亮依旧。
建一生和女孩身着破烂的衣服,这与周围格格不入的景象吸引了不少的目光。
中间数度有人询问二人的来历,但在建一生冰冷的目光下,这些人均止住了脚步,唯有心怀不轨的人,在被如此对待后依旧紧跟在建一生和女孩的身后,眼里对两名孩童露出了几分贪婪。
从医馆出来后,天空已是弯月挂穹顶,月光洒满了人间。
没有钱,连温饱都是靠偷窃的建一生没有办法,他只能拿着一把刀逼医师在闭馆时间起来医治女孩,可对医术丝毫没有任何研究的建一生不知道医师到底有没有用心尽力,更不知道他做的事情究竟是在下毒还是救治。
回过神来时,医师已经结束了医治。
虽然被建一生在脖子上架着小刀,但不知为何医师的表情却很平静,他告诉了女孩一个残酷的事实,女孩的右臂骨骼已经部分碎裂,哪怕是经过治疗这条胳膊充其量也只能微微弯曲一点,今后已无甚作用。
无法判别医师说的是真是假,建一生就这样拽着沉默不言的女孩逃离了医馆。
那个身怀令牌的人不知什么身份,如果事情严重,那么他们能继续待在罗城的时间便已岌岌可危,接下来建一生唯一要做的一件事就是赶快逃离罗城。
越快越好,越远越好。
连夜脱离罗城的经历很惊险,被医师呼喊来的城卫追得抱头鼠窜的二人,有好几次都只差一点点就要被抓住了,但值得庆幸的是驻扎在城中维护秩序的天地盟分部没有任何动作,不知是壮汉的尸体没有被发现,还是他的身份太低。
无论如何,就这样,二人就混在一列商队的货物中悄然出了城,最后直至离开商队二人朝着云州山脉的方向前进,途经都再无波澜。
前往云州山脉的道路是与大道相反的路途,平日里少有人前往,而二人此行目的的云州山脉,那里更是天地盟少有的无法插手的地带。
渺茫的道路中,前途没有任何的目标,身边却只有二人的呼吸声若隐若现,干燥而焦灼的空气时不时拂面而过。
在这寂静而深幽的黑暗中,唯有心底的那份平静是建一生还活在人间的证明。
“谢谢你救了我。”
就在这时,忽然,原本一直沉默着的女孩对着建一生说道。
“你不用谢我,我帮助你是有目的的。”
建一生没有回首,他在女孩眼里看起来有些怔怔的说道:“我需要一个人陪我作伴,太久一个人的话,我怕我哪一天也会变成像那种恶心的人。”
青石板的温度渗入心扉,冷得会让人精神崩溃。
建一生不希望有一天自己会变成那样令人作呕的存在。如果可能的话,他甚至渴望将来走在那繁华热闹的街道上,牵着不知是谁但是最爱的人的手,伴着可能会有的子孙后代走向充满温馨的回家的路。
这是他这两年来,对自己未来梦想中的情景。
女孩闻言,双眼视线微微下垂。
“如果是这样的话,那你就不该救我,我什么都不会。”她低头看了看被包裹的严严实实的右胳膊,神情恍惚道:“而且...我的胳膊也不能动了。”
夜风吹拂着单薄打扮的二人,月光无暇,静静的照在两张稚嫩的面庞上,伴随着女孩的话语,一时之间场面竟有些沉默。
世道无情,没有人会在这样的一个世道迎娶一个残废的姑娘,残疾的人不光别人会下意识的去否决和唾弃,就连当事人自己也都是有着‘自知之明’。
建一生不知道该怎么去安慰女孩,因为他不擅长安慰人,也不想胡乱去说些什么事情来给别人不该拥有的希望。
他只是太冷了,所以想找个人暂时陪他度过那些太过寒冷的夜晚而已。
于是沉默许久,建一生开口。
“只要还活着就行。”
他停住了脚步,等女孩走到身边后说道:“哪怕身无分文,钱,以后可以抢,吃的,以后总会有的。只要活着就有希望。”
闻言,女孩顿时沉默。
“……那我这样的人,也可以吗?”
女孩看着建一生,心中紧张莫名。
“我叫建一生。”建一生道。
“我没有名字,也没有人给我取过名字。”女孩紧盯着建一生的双眼,轻声回道。
“既然这样,那我给你取一个名字吧。”
想了想,看着女孩有些干瘪的面容,建一生说道:“你就叫做阿牧吧。”
阿牧。
女孩的脸上第一次露出了些许的喜悦。
她冲着建一生点了点头,从今往后,这就是她的名字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