午后时分,随着人流缓缓前行的赫伦突然发觉前路已无。聚集此处的灾民人数已然逾万,越发拥挤的灾民堵塞在这里,相互摩肩擦踵组成了一重重人墙,几乎没有容人通过前进的缝隙。
闷头赶路的赫伦无可奈何,正要率领大家绕路而行,忽听前方哭声大作,凄惨无比。他抬眼望去,原来他们已经来到赞皇城下。然而城门紧闭,城头之上还立着两队弓箭手,正张弓待发,不许百姓靠近。
刚刚经历了战火的赞皇,四面城墙俱有垮塌,被简易地搭上了木板寨墙以阻隔内外,城门口的空地,也不见粥棚施粥、救济院救治,反而城头上列着弓弩箭手张弓引发,不许任何人靠近。
只听城上一个官吏嘶声喊道:“……每日只辰时正放下些许口粮供汝等自取。用罢粮食就退散吧!不要再围堵在这里!现在疫情蔓延,严禁外来人口入城。大家都回去吧!莫要进城了!”
顿时,绝望无助的百姓哭声骂声喧嚣一片:
“我走了上百里的路才到,多发些粮食罢!饿死我了,府君大人!官老爷!求求你们发发善心,给我口吃的吧!”
“我等要去凌霄观找凌仙人!”
“我没有生病,只是去找王仙姑给我爹抓药!”
“求求大人开恩,将我等放进去吧。”
“还请大人以天下苍生为念,放我等入城啊!”
那官吏只是不理,并不答话。人群中有火爆汉子忍不住,怒喝道:“狗官不让咱们进城!大伙冲进去呀!”他发一声喊,顿时就有十几人跟着他冲上一处城墙豁口的斜坡上。
那官吏吓了一跳,惊声喝道:“放箭!”只听一声低低唿哨,弓弦声响,继而斜坡上的灾民便惨呼惊叫之声不绝,城下顿时伤者一片。
余下众人不由得倒吸了一口冷气,纷纷后退,城上那官吏便又站出来说话,“围攻县城,视同造反!本官有好生之德,刚才施放的箭支提前磨平了箭头,否则尔等都难逃一死!还不速速退去,再敢上前,格杀勿论,勿谓本官言之不预!”
就听一人骂道:“直娘贼!见死不救的狗官!你的良心让狗吃了嘛!身为百姓父母,坐视灾民不救,反以弓矢射杀?!什么戒严封城,刚才为何让那些地主老爷们进城?此刻却阻我百姓生机!还不是你等收了他们的回扣好处,在这里放什么羊蛋!装什么鳖孙!个乌龟蛋……”
灾民心中早憋了一股怨气,听他骂得舒畅,不由得大喝一声彩。张老丈望过去,却是刚才不理自己的那个虬髯汉子,他心中道:此人陕北口音,怎么来到此处?
那官吏见此越发暴怒,“……你们这些地里刨食的贱民废物,饿死也是活该!不在家中待死,跑出来聚众作乱、围攻县城!真鲜廉寡耻、死不足惜!老天降下瘟疫就是对你们的天诛!”
那小五见这官吏语言恶毒之极,热血上涌,怒道:“你这只会谋财害命的狗官!鞑子来的时候怎么不见你嚣张,对待百姓却大肆屠戮、作威作福!这狗屁衙门和强盗相比有何不同?!”
那官吏听闻小五的讥讽像是被踩了尾巴骨一般跳脚手舞,顿足吼道:“哪个乌龟王八蛋缩在下边放屁?有本事滚出来!!”
小五拨开众人,挺身而出,昂首道:“我说的!你难道还要杀我不成?”
官吏盯着他看了一看,哈哈笑道:“官爷找的正是你!射死他——”
瞬间三不齐箭枝电闪而过,小五颈血喷出,登时脖子一歪倒地身亡。
众人没想到他说杀人就杀人,都吓得呆了。片刻后如水入油锅,尖叫咒骂声响成一片。
这一下横生惨变,山门下鲜血淋漓,失去亲人的难属哭天抢地,张老丈颤抖着瘦骨嶙峋的手掌抚摸着小五的尸身,失声痛哭,他白发苍苍,满是皱纹的脸上沾满眼泪,让人睹之心酸。赫伦见此大怒,可想到自己还有一众妇孺需要保护照顾……
他正自犹豫中。
那厢,虬髯大汉已振臂一呼,高声喊道:“狗官杀人了!活不下去了!反了他娘的!“他话音才落,身旁便有数十人纷纷亮出兵刃,齐声附和:“杀狗官!抢粮食!“
灾民被他们鼓动,怒火终于爆发出来,立时便有上百个声音一起怒吼:“杀狗官!抢粮食!”人群在那虬髯大汉带领之下,浩浩荡荡冲上斜坡。
在简易搭建的城墙上,那个轮值留守的官吏见灾民怒气冲冲的杀了上来,不禁目瞪口呆,慌忙阻拦。城上官军纷纷放箭,又杀了十来人。然见群氓还不退散!那官吏不得已一声唿哨,一个个褐色麻袋掠过城墙从上头抛扔而下,嘭嘭砸地裂帛绽开,露出一个个黄橙橙的作物果实,竟然陈年的粗粮。
“啊——粮食!”
刚刚还横眉冷对城头的一众百姓,立时争先恐后地冲向了地上那二十几袋口粮,每袋口粮旁都围满了人。看守城墙的兵丁怕惹上疫病,只从墙头抛落粮袋,至于这口粮该如何分配,他们可就不管了。
于是围攻之势顷刻瓦解,眼睛发红的疫民们一哄而上,你一拳我一脚,大肆抢夺,用衣服盛放,往嘴里抛扔生吃,拳打脚踢给自己夺食……
虬髯大汉见事不可为,便隐身在灾民之后跑路了。
城门口的空地上,一众灾民正为了争夺粮食互相间拳打脚踢不绝:有人一手甩着木棒,一手提着麻袋,反手横扫开路,身旁一人旋即飞足正踹在他膝弯之上,那人站立不稳,登时跪倒。正要站起身来,后颈被人用掌缘狠狠一切,将他打晕过去。然后站到他身旁,抢他麻袋……短短一盏茶的功夫,不断相继有人在闷哼声中倒地。
那官吏见此惨剧却无动于衷,反而手捋胡须悠然自得。师爷果然妙计啊!
赫伦拉拽着几个孩子,众人围拢在一起才堪堪没有被争先恐后的灾民推挤摔倒被踩踏……
金潇见周围的人好像都冲了上去,回头看了看赫伦,“我们不抢些口粮嘛?”没有防备会遭到疫情封锁的他们也需多少带些吃食。
赫伦苦笑了一下,道:“……他们若把我们往死路上逼,那我们就只有铤而走险一条路了。现在把我们困在这里,又给我们些口粮,算是给了我们一点希望。人都是这样的,有了希望,大多数人就不会用最激烈的方式去反抗!而他们给的口粮偏又不是很够,这明摆着要挑起我们自相残杀!没看到他们趁现在正在加固城墙嘛!”
金潇沿着赫伦手指的地方,果然看到官府的衙役正驱使着城内的百姓覆土筑墙。
突然城门之上,白影闪动,一个女子如月宫仙子飘然而下,掠过城墙。她手中握着一把晶莹的短剑,所过之处射手弓弦被她尽数割断。那官员见有人来袭,吓得抱头鼠窜,却被那女子拦在身前。他正要呼救,咽喉之上传来一阵凉意。他知道是短剑刃锋,不敢轻举妄动,待看清来人之后,强打精神道:“宋夫人,你这是为何?“原来那女子正是城中大户的儿媳王海珍。
王海珍道:“李大人!你身为百姓父母,焉能坐视灾民不救,反以弓矢射杀?“
那李大人哭丧着脸道:“瘟疫横行,若将这许多人放了进来,一个不慎,赞皇城怕将有大难!“
王海珍道:“你放他们进来,我来医治。一定保你赞皇平安。“
李大人知道王海珍开办义医,确实为赞皇抑制瘟疫立下汗马功劳,目前在百姓之间声望之高,犹如圣女一般,而且背靠弘阳教,实在不敢得罪了她,但要他开城放人进来,冒瘟疫爆发之虞,他终究不愿。
那官员正犹豫之间,忽听有人爆喝:“大胆!休伤了李大人!“两个劲装青年飞奔上楼,手持长剑便去夹攻王海珍。王海珍本来就不愿意伤害衙门官吏,见来者攻势凶猛,便放了那李大人,手舞短剑与他二人斗在一块。李大人缩在一边,认得援兵正是凌霄观凌仙人的弟子,心中一宽:若是他们来出头,我身上的担子就轻了些。
金潇见那两名青年男子剑法不凡,长剑舞得如雪片一般,王海珍如穿花蝴蝶,在那剑光之中来回躲闪,手中短剑不时还击。打了个难分难解。她微微转过一些身躯,双手慵懒地环抱于胸前,问道:“赫大哥,你说他们谁会打赢?“
赫伦望着王海珍轻轻跃上城墙箭垛,瞬忽起落间已闪过两剑合击,半空中如乳燕折身,翻做头下脚上,玉臂伸出,白光闪烁,在那两人腕上各刺了一剑。只听当啷两声,那两名男子长剑分别脱手,手腕之上各见一个红点。
王海珍冷笑道:“你们凌霄观当真闲得很呀!有这功夫与我纠缠,不如多救几个病人!“那两人知道对方手下留情,这才保住手腕,当下气势大馁,口中却强辩道:“你威胁朝廷命官,我们怎能坐视不理?“
王海珍道:“快滚!回去告诉凌昭平,他若想救人,就认真施救!若不想救人,干脆明说,不要假惺惺洒那没用的符纸灰水。“
王海珍见那两人灰溜溜走了,望着李大人嫣然一笑,道:“大人,现在可以打开城门了吧。“
李大人苦笑道:“唉唉……好说。好说。“
……
城门洞开——
金潇和赫伦他们跟着人群慢慢进城。可赫伦的心却愈发忐忑不安起来,他不知道杨猛此时是否还在这赞皇城中?如果不在,他们这些妇孺我赫伦又该怎么负责到底呢?
牵着孩童的赫伦在人海中回望东南方向,那里现正发生的战事也让他同样担忧挂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