当张献忠和李自成两大巨寇反贼在谷城县非法聚会、召开关于密谋造反事项议题的高级别对话峰会,彼此进行了真挚热切的会谈以致不眠不休的这个夜晚,在千里之外的北京紫禁城里,大明王朝第十六位皇帝,崇祯皇帝朱由检也没有安歇就寝,反而还手提吊着半透明的羊角灯,独自一人佝偻着腰身仍站立在大明的江山坤舆图前逡巡不前、愁眉苦脸……
自今年十月二十三日,鞑虏入寇北境长城、劫掠京畿以来,崇祯就叫王承恩将万历朝李之藻与利玛窦合作重绘的《大明江山一统图》从内库里取了一套副本出来,挂在乾清宫懋勤殿内(在乾清宫西廊,屋五楹,为列圣燕居念典处)的照影壁上以备他时时查看。
此时的崇祯皇帝朱由检,其实与这个时代的穿越者赫伦的岁数一般大,都还是不过二十八上下的青壮年,可是身为皇帝本该养尊处优的他却看上去要比赫伦老相得多……长年累月的坐夜案牍让他劳形得眼窝有些深陷发黑,憔悴的小眼角上甚至有了几道他这个年纪本不该有的深深鱼尾纹。
最近更是一连几夜,崇祯都没怎么睡好觉,今天一早又是五鼓上朝,累了半天,下午则一直在乾清宫批阅文书。在他祖父和哥哥做皇帝的时候,都是整年不上朝、也不怎么看群臣奏章、把一切国家大事交给亲信的太监们去处理,而到了他继承大统,力矫此弊,大权独揽,事事必躬亲。
但是由于他所代表的皇权,与东林党掌控的文官系统随着时间推移、局势恶化现今已越发尖锐对立。纷争干扰的党争内斗让朝廷机构陷入终日扯皮、空发议论的窘境,导致国家机器也运转不畅,以致于崇祯这些年越是想“励精图治,中兴大明”,就越显得是在枉抛心力、一事无成。
自他登极以来,这崇祯十一年间,他只见全国的局势越发艰难,一天乱似一天,每天送进宫来的各样文书像雪花一般落上御案。因为文书太多、日理万机怕省览不及,漏掉重要的(明朝的题本是由内阁票拟皇帝只要决定可不可,不存在批阅,而奏本皇帝看后发表意见由司礼监带回去批),亲力亲为的他采取了宋朝用过的办法,叫通政司收到文书时用黄纸把事由标题写出,贴在前边,叫做引黄,再用黄纸把内容摘要写出,贴在后边,叫做贴黄。这样,他可以先看看引黄和贴黄,不太重要的就不必详阅全文,可是紧急军情密奏和塘报,随到随送进宫来,照例没有引黄,更没有贴黄。所以尽管采用了这个办法,但他仍然每天有处理不完的文书,睡觉也经常是在三更以后,有时甚至通宵不眠——比如今天,他又是整整一个白天没有离开过御案。
三更时分,吃了碗宵夜的他一边叫司礼监的秉笔太监王承恩把关于鞑虏入寇的奏疏和塘报读给他听,一边就着摇晃的羊角灯亮,用红蓝两色硬笔在这幅承载着大明表里河山的地图副本上勾勾点点。
随着王承恩陆续迭报读出北直隶那些城池不断失守的噩耗,在崇祯的双色硬笔下,官军的红色防线不断崩溃后退,而东虏的蓝色兵锋则一路由德州南下,其威逼山东布政司攻打济南府的军情态势已然昭然若揭,崇祯紧锁眉关,两眼望着地图上济南府的位置久久不语,那里可有王朝的皇室宗亲德王封邑……
沉思半晌后,崇祯突然开口问道:“卢象升、高起潜诸部兵马,到今天还没有消息吗?”不耐的语气中蕴含着强烈的怒意。
听到崇祯的问话,王承恩身躯一颤。
虽然锦衣卫曾传来消息,言巨鹿之战后,卢象升已力战殉国,但是兵部与当地官员却一直没有找到其人尸体,所以不能判定卢象升是否战死。不但如此,宣大残部与关宁残部同样下落不明,倒是有人看到一些关宁军在城外郊野游荡。不过那几个总兵官则一直没有现身。而天雄军全部,更是音信全无,便如全军凭空消失了一般。
前几日,北直隶布政司下辖的顺德知府汪国策就上报了其找到了卢象升尸体的情况,但是杨阁老(杨嗣昌)认为在没有官印佐证、面目毁伤的情况下,其身份不能辨认确实,稳妥起见,还是将这个奏章按了下来(通过引黄标注微微改动的方式瞒下)。
作为司礼监的秉笔太监,王承恩是知道这个事情的,但这其中关涉太多——有实力强大的关宁军、最得崇祯信重的高起潜、宣大总督陈新甲、马上就要成首辅的杨嗣昌……虽然他相信破家为国的卢象升很可能已经血战殉国了,可他作为崇祯的孤臣——一个没什么强大势力在背后给撑腰的太监,是根本无法抗衡朝堂上这些顶级势力的存在。
毕竟他王承恩不是那位“恪谨忠贞,可计大事”的九千岁,他老王不过是个乡下老实汉,既没有手腕也不敢担当,更没有魄力去投身朝政,以致大权独揽,继而排除党争的纷争干扰。
若他贸然下场去趟这浑水…必然会遭到朝堂上这些强大势力的剧烈反噬,积毁骨销之下,一旦再失去了多疑皇帝的信重,即使他身为大伴恐也很难翻身,另加上依据实际情况,也确实是无法核实认定尸体为卢象升其本人,所以老实人王承恩这次又选择了保持沉默,和其他人的回复保持一致。
在脑海中迅速想完了这些因因果果、弯弯绕绕,王承恩的心中已经有了决断,继而躬身回禀道:“…禀陛下,还没有……”
“什么?!……卢建斗、高起潜他们都在干什么?坐拥我大明十万精锐官军,却任由东虏肆虐京畿,避战不前,难道就这样坐视旁观东虏恣意侵掠我大明的疆土,屠戮朕的百姓良民嘛?!唔~咳咳咳——”崇祯气得浑身发抖,身形因为剧烈的咳嗽而不断晃动。
“陛下,陛下!”王承恩赶忙放下羊角灯,双手将崇祯从墙边搀扶到卧榻上,拉过一个枕头依靠好崇祯的后背后,方才便转身倒了一杯热茶,一边伴着崇祯饮茶送服,一边殷勤的给崇祯抚背顺气。
调息了一阵的崇祯沉默的倚坐着,信手将手中的茶杯递还给王承恩,语气萧索道:“大伴,你说朕这个皇帝真是个昏君嘛?”
“——陛——下——”
王承恩赶忙跪下叩首,惊惧之下失声痛呼,最终只是惶然地摇头不语。
崇祯无力地耷拉着双肩,眼神里逐渐失去了焦点,自己像是对脚下的王承恩,又像是自言自语:“……不是嘛,可如果朕不是昏君,又怎会让国事艰难至此。朕即位十一年,自问躬亲勤勉,选贤任能,可换来的结果是什么——鞑虏四次入寇,国土沦丧,三次直逼京师,任敌骑耀武扬威于京畿,欺我中华无人!现今北地内陆,已是仨年不雨,赤地千里,饿殍遍野,揭竿而起的变民是越剿越多、层出不起……难道这煌煌天命如今真的已不再眷顾于朕了?!”
骤然听闻到帝王的心声,吓得王承恩如筛糠似的浑身发抖,根本不敢回答附和任何言语,只一个劲儿叩首伏地,额头紧紧贴敷在冰冷的地砖之上。
看到王承恩这副两肩打颤、惊惧慌乱的害怕模样,崇祯也再没了继续探究追问下去的精神,无可奈何地哼道:“哼——罢了!罢了!朕乏了……扶朕安歇吧!”
……
……
夜已经很深了。
偌大的紫禁城基本上没有几棵树,所以连麻雀这类的飞鸟都不怎么常见,除了那几只瘦骨嶙峋的宫猫还在屋脊上檐台间步态优雅的巡逻视察,甚至连那些理应在值夜的内廷守卫们都没有几个到岗当差。
而当四更天的梆子声隐隐响起之时,乾清宫懋勤殿里的点点灯火才渐次熄灭了亮光。
然一个时辰后,崇祯帝朱由检又将五更朝起,应对焦头烂额的国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