刚开始,那鞑骑本能地想起身掠退,拔刀封挡周身门户——然而,面对对方那赶尽杀绝的剑意,他根本什么都做不了。
他的身体被牢牢地“钉”在那里,无法挪动分毫。
……
当最后一剑抽出的刹那,那名鞑骑终于失去了合身前扑的裴悼支撑,歪仰着头身缓缓倒下,坠地落马后在鞍上擦下一道血红。
解决了最后一个鞑骑的裴悼勒住缰绳、安抚好马匹后,甩蹬落地,然后歪斜着身子又往前走了几步,身体侧靠在一株侧柏上,缓缓吞吐着白气……
等到喘息平定时,血的腥味让他两日一夜未进食的胃突然痉挛了起来,说起来,对于裴悼这个向来有手不沾血习惯的人来说,这次下山杀的人实在是……有点多。
风从他破碎衣衫的缝隙里穿出,发出空空荡荡的呼啸,继续远去……裴悼一怔,眼里泛起一丝痛楚,顿时感觉全身上下的伤口一起剧痛起来,几乎站立不住。
怎么会这样?裴悼立刻埋头检查自身,目光从上到下地掠过内外衣衫,翻查着他随身的伤创:身上有两道口子,后背三道,大腿一道,小腿两道,手背淌血,肩膀挂箭,脸颊带血……这些伤口都只有少量的血流淌出来。那样严寒的天气里,血刚涌出便被冻凝在伤口上。
裴悼的身体却不敢移动丝毫,手臂僵直,保持刚才侧靠的姿势。一晌过后才遂手掌抖颤地拔下箭羽,暗自内心反省了下自己:刚才仗着武艺高强,还是有点过分托大了,现在的他恐怕不能再像刚才那般奋战了。
裴悼忍不住蹙起了眉,单膝跪在地上,双手撑地,俯身贴耳再一次探听后面有无追兵。
……
还好,后面没有另一波衔尾追击的鞑骑。
突然,裴悼的心就猛然一跳,感觉有一种力量无形中腾起,由内而外地约束着他的身体。那种突如其来的恍惚感,让他几乎握不住剑。
该死,旧病又复发了。
裴悼脱口低呼一声,左手捂口来不及遮挡,胸臆间猛然一阵剧痛,殷红的血顺着虎口流下来,迅速凝结成冰珠……
紧接着,裴悼的神智在刹那间产生了动摇,仿佛有什么外来的力量急遽地侵入脑海。
一切兔起鹘落,发生在刹那之间,此时的他才刚刚反应过来。
裴悼来不及多想,霍地将拢在袖中的双手齐齐伸出,几乎同一时间闪电般地戳指在胸臆腰腹之间的各处大穴迅速疾点,他甚至没有仔细看上一眼,却已快速无伦、毫发不差地点中了穴道。
其出手之快,认穴之准,令人叹为观止。
瞬间,一阵剧痛袭击全身,让他忍不住脱口大叫,继而叠腿坐倒……
……
……
……
“好险……咳咳咳——”全身蒸腾过后,他将冰冷的手拢回了袖子,喃喃咳嗽……
终于在调息顺气后,暂时安下了翻涌的内力气流的裴悼才恢复正常,坐在风里,感觉全身都出了一层冷汗,寒意遍体。
随意地用袖口擦了擦口嘴,吃力地站了起来,望着被自己杀死躺卧在地上死伤殆尽的十一具鞑骑尸体,一次次地往返于刀锋之上的他忽地冷笑,“只可惜,你们来得稍早了些。”
继而他转身,走了几步,伸掌,轻击身后另一株侧柏。
“咔嚓”一声,苍老的树皮裂开,一本古朴至极的线装书册应声掉落于手心。
他小心地将它放入怀中,然后捶胸低头咳嗽,声音轻而冷。刚才他虽然占了上风,但连日的搏杀和奔波,已然让他自己的体力到达了极限。这一路上,他先是从天台山四方群雄包围剿杀中反杀逃出,然后为了躲避狙击和追杀,只得向清占区逃奔,然后在途中发现了济南之屠的万人埋尸坑,救了一人,此刻又在侧柏林中,遇到了这样一队肆虐北地、彪悍异常的鞑骑……
他急促地呼吸,脑部开始一阵一阵地作痛,视线开始模糊——这是过度透支后的身体反应。
用剑拄着地,裴悼踉跄着走过去,弯腰在荒草地里摸索,终于抓住了一只温热的胳膊。眼前还是一片模糊,有很多细细的光芒在流转,仿佛有什么残像不断涌出,纷乱地遮挡在眼前——这、这是什么?是秘术用尽的残留作用吗?
他一只手握紧了胳膊,一只手拂去覆盖在身的草甸,还想去确认是不是她,然而一阵风过,气力衰竭的他几乎在风中摔倒……
地上的人发出了短促的低呼,低低“啊”了一声,平躺的身躯急切之中也只是颤了一下,依旧委顿无法动弹。
裴悼往前踏了一大步,跪蹲在侧,伸出手拨开草垫告诉她,“……没事了,他们都死了,再也没有追兵了!我们安全了!你还好吧?我们得马上走离开这!”
“好的——”忽然看到有泪水从她紧闭的眼角沁出,他不由微微一惊:她仍是意识不清,犹未清醒过来。
裴悼叹了口气,将手按在她的灵台之上,有节奏地拍击着,附耳轻声叫着她,“醒醒。”
手底下的人身子一震,身躯激烈地弹起,一只湿而热的手忽然伸出紧紧拉住了他,力气之大几乎将受伤的他拉倒伏地。
吓了一跳的裴悼身体条件发射正要发作,却看到对方甚至还没睁开眼睛,不由一怔。
那个人还处于噩梦的余波里,来不及睁开眼,就下意识地抓住了可以抓住的东西——她抓得如此用力,仿佛溺水之人抓着最后一根稻草。
裴悼便任她握着自己的手,感觉她的呼吸渐渐平定,仿佛那个漫长的噩梦终于过去。
……
……
他们身后不远处的地面上,已经有一些等不及的乌鸦纷纷收翅落地,犹自在啄食那些鞑骑尸体所外露的手掌头颅。
“嘎!”乌鸦抽出染血的喙,发出尖厉的叫声——它是在催促裴悼他们立刻离开。
从北方来的寒风越来越大,几乎要把拄剑勉强站立的他吹倒。搏杀结束后,满身的伤顿时痛得他天旋地转。
再不走的话……一定会死在这一片渺无人烟的荒原侧柏林。
抱不动人的裴悼只能将失去知觉的魏璎珞脚下头上拉拽着双臂,勉力转过身拖行,朝着停靠的马车架踉跄跋涉前进。
他走在雪原里,风掠过耳际。
层层寒意逼来,似乎要将全身的血液冻结,宛如十二年前的那一夜。他望着虚空里飘落的雪霰,咳嗽着,忽然喃喃低语。
巨大的侧柏树林立着,如同黑灰色的墓碑,指向灰冷的冬空。
……
……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