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只白腹黑背的喜鹊饱食了肉血之后,餍足地立在埋尸坑外不远处一株半死不活的老槐树枝杈上,兀自用鸟喙梳理着自己的翅羽,然后瞬息间就振翅飞走了,继而融入进了那片灰白沉重未有云翳微光的天空里。
裴悼就双肩垂落地站在坑边注视着,注视着每一个被扔在这里的死人尸骸,其中摞放成山的尸堆上有一具尸体最为奇形怪状,他的脸朝下趴伏在泥地里,一只手却高高扬起,样子像是在挥手招揽马车,潮湿的血水浸透了他的衣服在低温环境里冻成僵硬的模样……
被鸟啄掉半张脸、被狗啃得开膛、冻得发青的鲜红肢体……眼前所见的惨况让他头发直竖、怒不可遏,又让他痛不欲生、悲不可明,以致他立了许久还稳不住身形……他的鼻孔里犹还能闻到脑浆的金属味,他泪水渐干的脸上也早已阴沉如墨,他的心脏有若磐石坠地般沉重,落寞的表情更是哀恸欲死……
哎——
为什么会这样?为什么我们会被掠夺?
无论是生命、财产、尊严,为什么……
为什么是我们遭此劫难?
为什么我们汉人会像鸡鸭家猪一样被人随意对待、宰杀、全部消灭?
如果我曾知道这世上居然还有这样的事存在,我就不会变成这种只知躲在深山里不成熟的混蛋啊!!!
清国、八旗——你们这些滥杀无辜的杀人狂,你们这些早就不是人类的杂碎,此仇此恨,我——汉家男儿裴悼在此向太一立誓,虽九世亦要复仇之!虽百世犹可也!
……
咬紧的牙关忍不住流露出了软弱的“呜呜呜……”哭噎声。
……
原先双膝跪地额头紧贴着泥土的忠旗见那个厉害明人问过他话后,并没有立即杀死他,等了良久有些不耐的他试探着微微抬起额,视线越过几只死狗尸体继而投射到那明国道士身上,只见他一个人站在坑边,白气缭绕得不知是在哭还是怎么的,还一动不动……
这都快一刻钟了……而忠旗心里清楚这里不到三里远的地方就是清军大营,只要自己悄悄翻身上马一抽马鞭就能活命——内心深处隐藏的逃跑求救心思开始活泛起来,潜意识开始悄悄往后跪爬撤腿……
裴悼能听见身后那个满人包衣布鞋在碎石路面上的轻微践踏声,但却没有任何动作,仿佛要放任那人离开求援。
几秒钟后,裴悼听见了布鞋奔跑的声音,在忠旗即将解开套车的马索、踩蹬上马之际,他动了……薄雾似乎滚动翻腾起来,仿佛要宣告某种新的事物即将出现,接着,一个男人的声影破开薄雾闯入忠旗的眼帘,他穿着箭衣长袍,留着浓密的八字胡和厚络腮髭须。
裴悼弹出了袖剑,伴随着一声复仇的闷哼,他猛地把利刃刺进了这个包衣的心脏,然后不无满足得愉悦地看着生命的光彩在这个男人眼中黯淡熄灭。
之后。遂拿着人头、长身站起的裴悼回望着薄雾中隐隐出现的清军大营,没有不自量力的冲动,而是在身体打颤了一阵后,然后表情挣扎得艰难别头转身……继而牵着马缓缓走回大车。
他走到了那个失去知觉的女人身侧,对方脸上在流血……他弯腰抬起她的下颌,乱糟糟的头发下面是一张布满血污的脸。抬手拿掉了一片碎布,擦去对方满脸的血污,凝视着露出的那张脸,竟然如此年轻。
即使一只眼睛红肿发青,但依然可以看出她五官轮廓很精致,然而却绝望。眼睛紧紧闭着,双颊苍白如冰雕雪塑,紧闭的眼睛却又带着某种说不出的黑暗意味。让人乍一见便会一震,仿佛唤醒了心中某种深藏的恐惧。
“啊……”不知为何,她脱口低低叫了一声,感觉到一种压迫力袭来。
他的脸色却渐渐凝重,伸出手,轻轻按在了对方闭合的眼睛上。
——这里,就是这里。
那种压迫力,就是从这一双闭着的眼睛里透出的!
到底是什么样的力量,居然能让他都觉得惊心?
“还没死。”感觉到了眼皮底下的眼睛在微微转动,他喃喃说了一句,若有所思——这个女人的伤足以致命,但呼吸居然如此充沛!
那是一种什么样的生命力?
他隐隐觉得恐惧,下意识地放下了手指,退开一步。
然而,就在那一瞬间,那个垂死的女人忽然睁开了眼睛。
墨色的眼睛发出了妖异的光,一瞬间照亮了她的眼眸。那个人似乎将所有残余的力量都凝聚到了一双眼睛里,看定了他,苍白的嘴唇翕动着,吐出了两个字:“救……我……”
……
……
……
他再度返回至包衣死尸身畔,倒转利刃利索的开始剥除尸体上预留的御寒衣物,以备那个可怜的女人得以披裹取暖。
“她的伤势很重,需要尽快就医。”把尸体翻转到一侧剥衣的他如是想着。
当漏露的身上被轻柔地套取衣袖、得到温暖的照料时,魏璎珞发出混杂着痛苦与宽慰的吟呻……
“……姑娘,你安全了……”裴悼忍不住抬起额头,不让眼泪坠落。
“——谢谢!”
……
……
三个时辰后,鞑虏发现了无头的忠旗,立刻派出一队十人队,沿循着马车的车辙追击敢杀害大清天兵的贼汉。
马蹄北去,弓刀飒飒,十一名鞑骑衔尾急奔,一阵快马加鞭,驰出去十几里方才看到那马车的存在——它竟然横摆着停在路中间,马匹也不知道跑哪里去了……
十个鞑子骑卒立刻拔刀抽箭,神情严峻的准备作战。之前那具包衣尸体上只有一个伤口,而且直接命中心脏,可说下刀非常干净利落(他们自己都不太能够这么犀利),而且出事地点就在清营附近,显然胆子极大……他们也不敢掉以轻心。
为首的兵长单刀斜指,这个十人队旋即迂回包抄上去。
催马走开的兵长让出大道,其余十人分成两股纵马上前,最前面的一骑马鞭扬出,刷的一声,卷住盖在车架上的铺盖往外一甩,余后的几个马弓手立刻脚扣马镫、身子歪斜着绷紧弓弦箭头瞄准,但直到马匹错过了马车却仍没有击发——因为铺盖下空无一人……
这十名鞑骑在马车附近兜转起来,下意识得开始目光探寻着四野,却不想一眼便可看清的车底突然溜出一人,只见那人矮身窜出,手掌一搭马臀,旋即跃上了最近一匹鞑骑,飞身腾跃的他左臂探出,抓住了那人的后颈衣领,右手反按袖剑,青光闪处,鲜血漂线……
提领往外一甩尸体挡住几支飞箭,旋即敛足点点,脚踏马头再次腾跃,刷的一声,右手马鞭扬出,便吸住一人的脖颈,一个倒栽葱拉落马下,左手飞梭三枚电射而出,马受伤而惊慌忙别走,加上另半边马车阻隔,一时无人可制他裴悼。
只见裴悼手腕的袖剑翻出,已划伤了座下马脖,马激跃而出,前方尚有清骑堵截,手中长刀已举在半空,举刀便向裴悼颈中砍落,刀锋离裴悼的头颈尚有尺许,猛觉右手肘弯中一麻,已被暗器打中了穴道。他手中长刀软软地垂了下来,虽是力道全无,但刀刃锋利,仍在裴悼的左颊上划了一道血痕。
那裴悼身形如风,不管不顾欺近身来,一掌将鞑骑推落下马,左手抓起鞍鞯所载标枪,右腿一抬,竟在平地跨上了黄马马背,旁人上马,必是左足先踏上左镫,然后右腿跨上马背,但裴悼既不纵跃,亦不踏镫,一抬右腿,便上了马鞍,纵马向另一边的五名清骑驰去。
五名清骑纷纷惊呼,当即掉转马头,而裴悼已骑了黄马追到。他先是急速后仰,让过一骑的大扫子镗刀,往身后的鞍子上一撑,正要身形顺势再度坐正,后面的清骑已擎出长剑,向他头上砍下,裴悼脚勾马缰,竟别马险险让过不说,反而两马相错之际,双腿一夹,歪斜着身子右手一探,直接将那清骑拽落马下……
等再度兜转,两方对峙,尚余的五名鞑骑斜眼向裴悼瞧去,只见他微微冷笑,浑不以敌方人多势众为忌,双手各提一人,一柄血刀咬在嘴里,更显得狰狞凶恶。
待得清骑拄弓射箭,锋镝奔到眼前,他便将手上二人抵在马前噗噗中箭……
五名鞑骑气得哇哇直叫,旋即疾奔上前,而裴悼则丢尸于道旁,一柄刀仍是咬在嘴里,双手叉腰,夜风猎猎,鼓动宽大的袍袖。
叱喝声中,四个人分从左右攻上。裴悼拨马向西斜走,四人大声叫骂,甩鞭追赶,拖后的兵长也是尾随而上。只追出二十丈,四人马下已分出快慢,两人在前,两人在后。裴悼忽地勒马停步,回扯缰绳急转马头,前出的马蹄飞踢闪动,先头两人已然命丧蹄下、刀下。后面两人略一迟疑之际,血刀及颈,霎时间身首异处。
魏璎珞躺在荒草丛中,见他顷刻间连毙四人,武功之诡异,手法之残忍,实是不可思议。
为首的鞑骑兵长见只剩自己,骤然一惊,微一迟疑后立刻别马,仓皇就走。却不知怎的,陡然间全身无力,长刀当啷一声落地,心中又惊又怕,忙要跃下马来,突觉腰上又是一麻,双腿已然不听使唤。
然后,裴悼慢悠悠地纵马上前,牵住白马缰绳,叹息了一声,剑尖便如灵蛇一般探出,已然连续捅刺出对方身上几十余道口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