新的一年到来。

春，二月二，后世称为龙抬头的日子，顾泽用力拔下栓子，滚烫的铁液顿时从黑的发亮的石锅中流入下方凿出的同色细长模具。

这模具其实也是一种石头，内里用石凿石钎开凿出一个手掌宽半臂长的不规则长方体，用于最后的制品塑形。

前世，社会上蹉跎十几年，顾泽早就成了学渣一级，虽然知道的挺多，但都不怎么精，所以很多东西只能想当然的去做去试验，便如这次铸铁，连续烧坏好几个不同材质的石锅，才制出这么一套。

但他心里也有野望，等修为有成，手搓蒸汽机绝对不是梦，虽然这东西八成在洪荒这地界没什么卵用，要发展也是元气文明、符文文明什么的，就像巫妖二族做的那样。何况，一些物理参数什么的，顾泽也是知其然不知其所以然，想攀科技树真心有点难。

没多久，锅里铁液不剩多少，一颗绑在承重柱上的圆滑大石缓缓垂下，落入锅中将汁液凹溢四周。等到冷却，便是一个铁锅，大概吧。

“可惜，铜矿石只有从鸦右那里弄来的几颗，不然先开始青铜冶造才是正途。”顾泽心中遗憾。

将剩下的事情说给种奇，顾泽马不停蹄往下一处赶去。

补天历四年的整个冬季，顾泽恨不得将脑子里还记着的所有关于物品制造的方法上马实践，他想的很简单，就算记不住，就算以后他们不会持续推演下去，至少留下个种子，留个念想，万一哪天有谁突然变异了，智慧大增，不就可以在这样的基础上推演出更适用的发明吗。

话说，前世读史，人族文明不就是经过漫长酝酿，然后有英雄登高一呼，整体文明进程才会猛然跃进一步。

“只希望，自己不在的时候，能有新的英雄出现。”看着碎木头和烂竹子浸泡成的纤维浆池，顾泽再生感慨。

这样的感慨早就不知有过多少次。

原因当然是出于他想走又舍不得的心理，但如果没有意外的话，最终他还是会独自远游。

五月，仲夏。

吕彤突然回来了。

顾泽说不清那是什么感觉。

他曾经问过自己，有没有爱过这个女人？答案当然是没有。

顶多算是喜欢吧，就这还是日久生情，就像很早之前那三个。

虽然以后世标准来看，原人的相貌普遍都在八十分以上，男的帅，女的靓，但如果你与他们对视，就会发现，那眼睛中有的只是蒙昧，只有偶尔的灵性光辉崩散，才知道他们不是彻彻底底的兽。

两个世界的人，谈何恋爱。顾泽又不是宠物党。

而且，他们的初次相遇并不友好。

那时，大雨瓢泼，水上常有龙吸飓风，卷落无数水鱼，顾泽拿着网子在当时的定居点四处搜寻期冀侥幸，那次还真让他碰到了，一个浅洼地中三五只蹦跶的巴掌大小鱼，但在收网的时候，吕彤从后面袭击了他。

幸好，那时的她还不知道使用工具，不然顾泽就算不死也得重伤。

顾泽很快爬了起来，两人扭打在一起。仗着体力优势，她先力竭倒地。顾泽没有杀她，甚至在扭打的过程中，没有下过重手。只因她是女人，身无丝缕，可恨又可怜。

于是，一条巴掌大的小鱼换来一个怎么也赶不走的跟班。

再然后，更多的事情，他把她睡了。

“怎么也得捞点本回来。”当时的顾泽，想法就是这么简单。

朝不保夕的生活，什么事不会发生。心里没多少想法的人，活过一天是一天，内心丰富的，则在苦闷中带着期冀期盼奇迹，努力让自己不会被这样的生活折磨到失去激情。

所以，顾泽救人，然后口无遮拦，痛骂这些帮不上他多少忙，又愚鲁的族人，甚至驱赶他们，惧怕他们。

直到，山神诏令，百族聚集，吕彤竟被留在了那里。

“人质？开什么玩笑，人族除了命，有什么好图谋的。气运？多她一个不多，少她一个不少，山神吃饱了撑的。”顾泽百思不得其解，但这不能掩盖他把吕彤弄丢的事实。

活生生的一个人，共同经历了那么多，就算不爱，但也有感情，是自己亲近的人，就这样被自己一言不发的留在了不知深浅不知有何图谋的山神那里。

顾泽强迫自己不去想，但他偶尔也会看着洞里的小娃们发呆。

她怎么样了，那么笨，估计用不了多长时间，就会因为不知得罪谁，或者失手打碎什么，被弄死吧。

“她变漂亮了，玄裳素服，很显清丽。”顾泽想。

然后，他让自己转过脑袋，先是看到了鸦右。鸦右显出了原形，人群中真是晃眼。而在鸦右的脑袋上，坐着一位，摇着腿歪着头，饶有兴致的打量着自己这边的娇俏少女。

“咳咳，看什么看，玄诃之王，这是祁玉公主，还不过来拜见。”鸦右低着嗓子说道。

顾泽明显听出一丝紧张。

“是怕自己冒犯这位公主？”他想，紧接着，他又想到，“一位公主，山神的女儿，她来这里做什么？”

然而动作不慢，他赶忙上前，躬身拜道：“息民玄诃部首领，顾泽，见过公主殿下。”

“没事，没事，你起来吧。”少女俏皮的说着。

“不用管我们，你继续看阿彤，你们两个，眼中的灵光很有意思。”她评判道。

顾泽微显尴尬，硬生生控制住自己就要飘到吕彤那边的眼神，说着：“不敢不敢，公主殿下是贵客，理应好好招待。”

祁玉撅了噘嘴，不满的情绪弥漫。

“顾泽，公主让你做什么你就做！”鸦右厉声喝道。

“多嘴。”祁玉硬生生拔下鸦右的顶瓜毛。

那根是鸦右最爱的，他张开可以像是吃瓜子一样轻松吞掉祁玉的喙，却一个音节也没敢冒出来。

顾泽只好去看吕彤，她脸上有浅浅的笑，眉眼弯弯。

“果然变聪明了很多。”顾泽心里有不忿，但很快就融解在那笑靥之中，但他内心更深处更多还是冷静，转着各种各样的念头，思考着这一行突然到来的各种可能。

阴神成就以后，顾泽不仅是对身体的掌控，对于情绪、精神的掌控也是今非昔比。

“唔，不错。”祁玉像是在看一场十分精彩的戏，发出点评。

而在她满意之前，顾泽不敢转移目光，他就这样与吕彤对视着，而吕彤也回以对视。渐渐地，那眸子里的喜悦和欣喜变少很多，多了点挑衅，传达着“你等着瞧，一定会让你好看”的意思。

“好啦，办正事。”祁玉盘起了腿，拍打着鸦右的脑袋。

“遵命。”鸦右恭谨说着。

这一刻，这老鸹竟难得露出点庄重意味，只听他继续道。

“玄诃部，息民之王听诏，兹有息民吕彤于祁山殿中做事勤恳用心，特命其执掌玄诃部祭祀诸事，一应相干皆听吩咐。”

顾泽想起那天，自己显摆法力时，吕彤带头叫自己‘王’的情景，而现在，她要来分润自己的权力了。

他甚至可以想到，当自己五体投地时，吕彤正和祁玉、鸦右以及她带来的那些人一起，站立着注视着自己俯首跪拜的一幕。

顾泽并没有为此感到悲愤，他很冷静的审视着自己，考虑着吕彤掌管祭祀后会给部族带来哪些变化。但不管是哪种变化，山神的信仰将在部族中根深蒂固。

然后，他思考着她究竟在山神那里都学到了什么，又有多少进步，而自己又该以何种态度面对她。

但到最后，他在心里这样对自己说道：“不管怎样，我才是部族的王，也是她的王。”

然而芥蒂已经埋下。

鸦右昭告完毕，没片刻，便载着祁玉飞走。

吕彤缓缓走向顾泽，在一众披着兽皮的人群中，显得无比扎眼和格格不入。

顾泽不由看了下自己，上身精赤，古铜色的皮肤上不少黑黑的划痕，仔细闻，竟有一股汗臭和生肉骚味，下身则是一条不到膝盖处的皮质短裤。

相形见绌，顾泽不觉有点局促，但他还是站在那里，等着吕彤走近，他一点也不想说出见面后的第一句话，他要等吕彤来说，然后去做判断。

然而吕彤只是走近，凝视着他，然后一言不发的走进洞窟。在她经过顾泽身边的时候，似乎有什么东西扫到了他的腿。

顾泽看了过去，那是一把悬挂吕彤腰侧，在袍服流苏下若隐若现的狭长腰刀。

吕彤很快走进洞窟，打量着观瞧着，最后她选定了议事厅。

“这里将成为祁山之主的神殿。”她宣告道。

很快，跟随她而来的人中，三十个身着皮甲的人手持武器，分立岔洞口两边，二十人进入洞中，在她的指挥下叮叮当当的四处敲击改造，剩下的五十多则向谷原走去，看起来是要去狩猎的样子。

顾泽握紧了拳头，向议事厅走去，他要看看吕彤在做什么。

门口的守卫并没有阻拦，任凭他站到洞口观望。

“王，你来的正好，请你派人将这些用不到的东西挪移出去。”吕彤似乎听到动静，回首恭谨的说道。

顾泽凝视着她，说道：“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