风,忍不住颤栗,随即蜷缩在枝叶下。
“你确定是尸体?”队长挑眉质疑,“你确定不是什么枯木烂竹?”
“我确定。”子金回答。
“或许只是附近村民胡闹!”队长深不以为然。
“废柴。”破左耳暗骂。“这么蠢的人怎么会当队长呢?还不如我呢。”
“野人不喜欢密不透风的林子,何况寻常村民。”田老头开口便是嘲讽。“如今这年头自杀有很多方法,何苦大老远跑长屏?”
人族怎么会选这样的废柴当队长?“就是,这里连鬼都不来。”他暗下附和,却始终猫着身体,看着队长那张脸就来气。长了耳朵的都自然明白,队长所指的村民是那些住在山下、见到野人就会哇哇大叫的男女老少。
“也许就是野人。”队长再度发表猜想。“野林太大,野人总是剿灭不完。”
“子金可没瞎!”田老头的鼻孔越来越大。
他太熟悉这种表情了,可惜那队长看不出田老头正在压制着胸腔里的愠火,白爷爷想要揍他前都是这模样。
“他看得真真的。这种鬼天气,哪个不要命的家伙会进入林子里戏耍!更何况这片林子是明令禁止闯入。除了我们这些倒霉的巡逻人,难道还有人喜欢在泥泞里解决裤裆里的那码事?”
“也许野人就有这癖好。”队长说。“脏东西自然喜欢脏地方,这里的腐烂层可是厚实得可以当被褥。”
脸蛋如花,心肠如刀。“我不喜欢。”他皱起鼻子默声抗议。
“泥泞而已,泡个澡就可以洗掉,人心怎么洗都脏。”田老头说。“老子看那张笑脸绝不是个蠢货。”
闻言,他连连点头。
子金一边问一边把下巴丢在胸口,“队长、田老头,后面还有新兵蛋子,这一切他们尽收眼底。那些好事者的嘴又有新的嚼头了。”没回应,他摇摇头继续小声劝道,“不能期望沙砾和谷子能磨到一起,他们早已心中有数,所以不愿掺和。我一直极力置身事外,但还是被硬扯进来了。无论你们谁,可都不是我这个出身在荒野之郊的新兵蛋子可以惹得起的!当然,不久后,别的队伍又有新的笑话打发寂寞,而我们这支队伍就会成为整个暗夜钢军的笑料。”
两人沉默以对,不知心中所想。子金低垂着头,细数着马脖子上的毛。
良久之后,“我祖母说过,竹林里的尸体都是死于非命!”还是子金打破了他们之间如冰霜凝结的尴尬。
“是吗?我也听奶奶说过,不过那是在她还能喝稀粥的时候!”队长转过身子看着子金,骂了起来。“你居然相信老人的糊涂话!真不知道你是怎么混进暗夜刚军!,胆小鬼,哈哈.......”肆无忌惮的笑声在阴森的林子里回荡,震动了小径两旁竹叶上的水滴形结冰,刹那之间,林子里奏响一曲冰谣。
“赶快走吧!回城的路遥远且难行。”田老头催促,伸手抹去眉毛上的水渍,“恐怕还得走上半个月,有什么事情都等天亮了再说!”
“是啊。巡逻道定期修葺,等天亮了,光如斜细的长针落入林子里。虽是很单薄,但总能让人有一种重见天日的安全感。”子金赞同。“好在,黑暗总会结束的。”
“光明亦会沉睡。”田老头补充。
“田老头,别来劲。”子金及时阻止。
“天天如此,又不是第一次巡逻,有什么好紧张的?”队长扬着稍尖的下巴,从鼻子里不断射出冷气,傲睨自若地跨坐在马上,伸手拉拽挡他去路的竹条,狠狠地撕扯了下来,随便向后一丢,从身后小兵身上刮落。
“果然是队长,说得一嘴好经验。”田老头说。“小心一身细皮嫩肉,长屏的刀子可不认识阴城来的贵族。”
“没见过猪跑也吃过猪肉。”队长一脸鄙视。
“万物皆有灵性,天地之间的一切都值得敬畏!指不定此刻,老鬼小鬼男鬼女鬼啊都盯着我们瞧呦。”田老头说完,便蹙眉凝视,双唇紧抿。
螳螂捕蝉黄雀在后。“我就盯着你们!”破左耳暗忖。
“整个暗夜钢军就属你嘴最臭。”子金摇头。
风在窃听,阴冷在窥视,整个林子笼罩而下,沉闷憋人。他亦步亦趋跟着巡逻小队,听田老头讲起了故事。
暗夜钢军成立至今,铁律第一条就是绝不越过巡逻小道进入竹海。田老头相信老前辈们曾鲜血挥洒的战场,绝对不会是吓哄人的小林而已......
阴寒如细绳一般将故事送入耳朵。从田老头紧闭的双唇,他清楚地知道经验老者在遏制怒火,白爷爷要爆炸前也是这副德行。而同样看穿的子金也时不时用余光瞟着,不敢再胡言乱语,乖乖跟随在侧。
都说姜是老得辣!从十六年岁那年起,田老头就守着这片子林子,整整二十年,这样的资历岂是其他虾兵蟹将能随随便便议论的。而察言观色,是每个新兵蛋子都必须学习的基本能力,所以一路以来,其他人都保持沉默。
原来36岁就是老头了。他低头,掰着手指头计算着自己距离老了还有多久,不过26年。山上岁月,风一吹就过。26年哪够用?有什么办法可以一直不老呢?破天荒地头一回,他意识到自己刚刚可能琢磨了一个只有天穹才会思考的事情。
漂亮的脸蛋果然是个装饰品,那个队长似乎完全不懂连野人都能看见的事情,否则不会专门和第三只眼过不去。尽管第三只眼睛只是个疤痕,然而他清楚这绝对是某个故事的胜利品。
那些新兵蛋子也是凑数的装饰品,人族果然狡猾,队长不能得罪,经验老者他们也不愿支持。
田老头的呼吸声开始凌乱,子金也听出他莫名的紧张,始终保持并肩而行,并警惕经验老者的盲点。一马身长的前头就是挺着脊柱的队长,而士兵懵懂的脸上始终挂着茫然,看不到他们对贵族队长的态度。
气息越来越诡异,士兵们终于有所察觉,不由得绷紧肌肉,除了队长,每个人都全神贯注盯着竹林里的一切。林子织密,视线短促,能看见的也就是前后左右的人,犹如置身在绿水中。
长屏里除了沉甸甸的幽绿就是晶莹透明的结冰,子金伸手不停地抓挠,或许是背脊发痒。随即,破左耳便明白他为何如此,一股寒意如蛇正在脊椎上爬行,伸手一抓却扑空。
幽绿如水波荡漾,似乎有什么东西正在暗处盯着他们,小心翼翼地喘着气,如风吹拂在破左耳脸颊上,宛如冰冻的刀锋掠过鼻尖。
“今天可是我第一次巡逻,”子金咕哝,“诸神保佑,千万别出意外。”
“你小子比那些新兵蛋子强多了。”田老头安慰道,“可惜出身不好,不能一步登天。”
“虽然是第一次,但所有关于这片竹林的传说,我可一个也没错过,每每听闻都吓得浑身发抖。幸好,队伍里的经验老者是你,新兵蛋子甚至老兵,哪个不相信经验丰富的田老头呢。”
“这话,队长可听不得。”田老头大声提醒。
“田老头你......”子金无可奈何摇摇头,冲前方嚷道,“队长,林子里好像有东西。”
“只是竹子,少大惊小怪!鬼怪之说信不得!”队长没有回头,只是用特有的贵族气质回应。“一些老人一旦老矣,只能倚老卖老,就喜欢端着架子卖弄,时不时还装神弄鬼,让气氛变得诡异,专门恐吓新兵。本队长可不是寒门出身,更不像子金那样好糊弄,三言两语就被轻易吓破胆。”
子金摸着后脑勺垂下脑袋,待抬起脖子,咧嘴道,“子金不敢,这里无人敢和队长相提并论。”
漂亮脸蛋立即如花绽放,队长扬高声音,再度提醒每个人。“本队长来自贵族不假,但也擅长分辨真相,不像出身荒郊野外的子金胆小,听风就是雨,毫无主见。既然有尸体,巡逻队就有责任查明真相。”
“好像过界了!”子金压低声音。“队长,规定......”
“将在外君令有所不受。”队长回答。“就连守城门的糟老头都明白这个道理。”
“自初始订下的规矩,后人理所当然要执行,更何况这是铮铮誓言。”田老头提醒。“暗夜钢军和城里头的守门人干着不一样的活,自然守不一样的规矩,否则长屏也无须明文禁止。野林若有神,自然会保佑暗夜钢军的每个士兵,只要士兵不和诸神对着干,顺便表现出虔诚的样子即可平安进出。”
“就是,绝对不能越界,那是大不敬之罪,是对真神的亵渎。”一直哑巴的其余士兵,终于出声附和。“我听老士兵说,林子和暗夜钢军早有契约,只要严守契约就不会有意外。”
“懦夫!”队长扬起雕刻般的下巴,鼻孔竟似两粒黑水滴欲要坠落。“只有软骨头才会相信那些虚无缥缈的故事,借此掩盖自己的无能。暗夜钢军的士兵从不畏惧死亡,就算死亡来了,那也是死得其所。”
经验老者视而不见,鹰眼从下巴尖峰削过。“子金,你们虽说是新兵,但加入暗夜钢军的选拔训练早已练就你们一身本领,否则怎么会把巡林如此重要的任务交给你们。暗夜钢军绝不是阿猫阿狗的集中营,这点自信你们一定要装心兜兜里,省得小偷惦记。”一阵鼓励之后,田老头紧皱眉头告诉每个士兵。“那个年代虽已远去,然规矩就是规矩,不过你们也没有必要担心,毕竟暗夜钢军的资格也断然不是轻而易举能获得的。眼前这片被称为魔魂聚集的广袤绿林,想必这些天来你们已适应,不似起初般胆小如鼠。现在,该是你们相信自己的时候。长屏真实,就像你们真实站在这里一样。敬畏心是诸神赐予你们的活命神符,好好贴在你们的胸膛里。若是遇上点什么,都他娘的,给老子记清楚了:任何时候都要求活,给老子想尽一切办法活下去。你们娘费力把你们生出来,不是为了让你们早死早了。天地之间,指不定有什么东西就想单纯做个寻常人,生生世世却求而不得。你们这些新兵蛋子,别他娘的不懂珍惜。”
“是吗?本队长没有经过任何考核。”队长找到了一个完美角度,冲着所有人展示侧脸的曲线。“既然不是懦夫,看看又能如何?”
莽莽野林,生出这样一张俊秀的脸实属不易。他摇头暗忖,可惜了,没有配个好脑袋。倏然,一道光线折射在额前,他抬起下巴,遥遥瞥见漂亮脸蛋正对着马脖子晃动下颚。仔细一眼,竟有一面巴掌大小的镜子绑于其上,清清楚楚抓住队长脸上每个一闪而过的表情。
“队长是贵族后代,自然不必按暗夜钢军的标准审核。”田老头淡然道。“他们只是新兵,巡逻任务才是职责所在,没有一大家子在身后拖着,自然不必逞能装英雄。”
“暗夜钢军没有孬种。”队长说。
“阴城贵族的暖床软枕、热水美酒,也不是人人有份。”
尖锐从喉咙深处迸射而出。“田老头,你若是看不过眼,就真刀真枪说服本队长。”队长终于忍不住撕开了贵族的面子。
“不敢。你是队长,是贵族送来的队长,尊贵无比,得供着,好好供着。”田老头嘴上附和,却昂着又宽又短的下巴,不停活动着肩膀,接着扭动脖子。“只是不知道队长的家族得罪了谁,竟然舍得往长屏送。这可是地狱,不是极乐。老子要是能蹭点队长的俊秀,一堆姑娘赶着扑上前伺候,何必天天遭这罪。可惜啊,可惜咯,长屏不喜欢漂亮脸蛋,特别是贵气十足的。”
“闭嘴,老不死的!不要以为经验老者真有什么特权,不过是安慰你们这些老人的虚名,否则如何让你们乖乖听话。”一朵花遽然变得狰狞,贵族气质如单薄的冰层崩塌。“本队长早看你不顺眼了,你也不爽吧!野林的天下属于年轻人,你们这些老人早该有自知之明,却偏偏赖着不走。都已36岁,还有几日可嚣张。你要是真有能耐,就应该早早给自己准备一处如意的葬身之所,否则他日指不定死无葬身之地。一个破额,一个破耳,真是一对野林父子。你应该认了那个野种,或许,还有人给你收尸。”
“不劳费心。”田老头闭眼沉声回应,“老子虽老,这张破脸却不讨死神欢心。那孩子,生气得很,自然长命永岁。就算我们这伙人死光光了,他还活蹦乱跳的。野林,毕竟是诸神赐予野人的地盘。”
“吵什么吵?一个队长、一个经验老者,两位都是爷,一个贵爷,一个大爷。你们每人少说一句,顺顺气吧。”子金连忙劝说。“尽让新兵蛋子看笑话,哪里还有队长和经验老者的威严。”
“滚开,和事佬。”队长迁怒于子金。“你就没有个立场吗?什么都对,你脑子里长的是草吗?”
“队长,你英明,你火眼金睛,真是什么都瞒不过。”子金陪起笑脸,“我本来就是满脑子野草,这不指望着加入暗夜钢军,得到队长和田老头的指教,好再长点别的什么。”
“看来,今晚注定了是个例外。”田老头说了一句莫名其妙的话,“子金你这个兵雏,赶紧让后面的新兵蛋子提高警惕,老子嗅着这雾味不对。”
“你当不上队长,倒是可以当个狗头。”队长说。
子金喊了一声,“田老头!”嘴皮动了几下,却什么也没说出口。
“雾里的味道都活了。”田老头紧闭双眼。“看来要祭祀了。”
子金脸色骤然一变,转动上半身,回头交代:“不想当肥料的,都给我睁大眼睛。”
就连破左耳都感觉到一种不属于野林应该有的气味,如蜘蛛丝一般在游离。一种直觉,说不清道不明。
“老了就是老了,只能靠神叨叨来哄人。这就是为什么我是队长,而你还是经验老者。”队长发出冷冷的笑声,“早听说阴城市集里的巫婆神棍无不赚得满钵,虽然没亲眼见过,但想来是铁定的事实。”
没有人理睬。
周围的一切迥异往昔,真是让人心颤如林中竹叶,稍微一点响动就齐声簌簌。
“一切都醒了。”田老头肃色厉声,可野人却逮住了他眼中的一闪而过的兴奋。“娘的,做人还是得安分守己点,要不然怎么死都不知道。”
“老头,怎么办?”子金压低了音量,“我们这支小队轻装巡逻,日夜赶路就是为了不断推进,本希望能在预计时间及时交接。眼下恐怕无望了,更不能按时与大队集合。”
“为什么是老子带你们这些新兵蛋子,暗夜钢军里的老人没有傻子。”田老头告诉每个士兵,“若要真有傻子,那也是为了带你们活着出林。”
“铁匠说你是暗夜钢军里最老的奶妈子。”一个大胆的士兵插嘴。
“出林后,你应该请他喝醉。”田老头告诉士兵,“这年头,说真话的好人不多了。”
一声冷哼射入对话,“铁匠的腿都废了,没有拐杖,想要站着撒尿连个裤腰带都解不开,”漂亮脸蛋上布满了暗色的光影,“而你居然信他的话,哈哈哈哈。”
寒冬的天气日益恶化,感觉张嘴就能将舌头冰上。
啃噬骨水的阴森冷风,吹得林外高耸的竹树哗哗作响,东倒西歪,宛如魔怪獠牙的大嘴,张开到极致。越是走进密林深处,越是寂静骇人,密不透风的林子,身子浸泡其中冰冷无比,喉头却闷热烧人宛如两个世界。
鬼魅绿林一下子变脸,眨眼间已黑如墨潭。枝叶织就的格子网罩下,仿佛能将一切活物碎片。
每个人的呼吸都憋着,不敢渗漏。
此时,嫌弃衣物单薄的子金直说:“快快越过林子,然后找个小村落买件厚重的御寒皮衣穿上。”
沉闷难舒,谁都厌倦在林中久作逗留。他虽然生活在伶俜山上,却也从未感受过这样诡异的阴寒,就像活水一样。
“还是林外好啊。虽湿寒袭骨,至少有篝火点燃,热酒暖胃,还有怀里的女人,那个香哪。”田老头一脸陶醉,扯着嗓门道,“可这样的想法啊,断然是不敢在新官上任的队长面前显现出来哪。”
“博赫努一都听得一清二楚。”子金翻了白眼。
另起的话题,花脸蛋似乎还没有听清。为了保持贵族气质,队长始终与其他人保持一定的距离,仿佛这样,才能彰显贵族的宝座。
“田老头,你憋心里想,别嚷嚷。嚷出来,教人听见更冷。”另一士兵说。
“怎么,老子的嘴除了吃饭,就剩下这点用了,你还不让使啊。”田老头回击。
“小心拿你当逃兵论处。”刚稍放松的士兵说。
“暗夜钢军从来没有逃兵,老子绝对不是第一个。”田老头瞪起了眼,“娘的,真他娘的好冷啊。老子都快变成姑娘了。”
随即,士兵们轰然大笑。
“田老头,我怎么老觉得有人在监视我们?”子金心慌发虚,呼吸急促凌乱。
“不是我。”他也觉得冷得不同寻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