风声蛰伏,竖耳窃听。
“你小子走运了,指不定林子里的孤魂野鬼妹妹们看上你了呗!”田老头看了一眼竹海深处,不禁皱眉,窃窃私语道,“我们的队长什么来头,你小子门儿清吧。”
子金咧嘴笑了起来,摸着脑袋怪不好意思的。随即,昂首挺胸,直道:“队长吕谦长出身贵族之家,尽管已没落,但仍是富足之家。在几代单传的家族里极为受宠,博赫努一对他更是寄予厚望。他是有史以来最年轻的队长,脸上镶嵌着一双淡褐色的眼眸和他爹一模样,行为举止优雅,看得出其家教甚严。难得是他瘦弱且结实的身材在富家子弟中极少见,比起满城的脑满肠肥,他真可谓是有为青年了。”
一本正经朗声而毕,子金望了望队长挺得更直的背脊,又摸起了后脑袋的疤。以往的生活,还是在他身上留下不可磨灭的痕迹。
一阵啧啧啧声,“你小子马屁股拍得真响亮!”田老头问,“哪来的这么些个花里胡哨?不过听者受用,什么时候也轮到老子享受享受。你这个兵雏前途不可限量啊,应该去阴城。”
子金倒是不难为情,目光熠熠,“那也得队长听得见啊。你就算了吧,兜都穿了个大窟窿,要让你请一碗酒喝都难。”
“聋子都听见你的诚意。”
“多谢夸奖。”子金毫不避讳接受了田老头的冷嘲热讽。“借经验老者吉言,要是当真有那一日,管你酒饱。”
不知何故,队长却再度与他们保持距离。于是,他们的舌头就越来越长了,你一言我一语议论起来,却都压着嗓子。破左耳自然不明白其中道理,有何稀罕,这样的脸皮在伶俜山还不如一张好皮子耐用。
“战马精瘦,队长骑在其上,瞧瞧,比起壮硕战马的确丝毫不逊色。”子金说。
“下次你得带锣鼓,拍马屁时正好用上。”田老头摇头道,“在林子里,只有一种马好使,那就是熟悉巡逻道的老马儿。”
褐色战靴裹至小腿,泥泞飞溅在队长的褐色裤管上,已无法辨识原来的面目。羊皮手套紧紧包裹着他纤长的手指,单凭肉眼都能感受它的柔软和温暖,这可不是寻常士兵该有的待遇。此身行头就算没有肩头的徽章,平凡之人也能慧眼识人,绝对不敢轻易惹祸上身。
子金这家伙倒是说对了,这样的装扮,他也想要一套。
“你这个嘴功夫,怎么跑来暗夜钢军了?阴城多贵族,才有你的大好前程。”田老头说。
“你这个老头,刀子嘴豆腐心,就不能说点顺耳的话?”
“老子能混到经验老者,自是铁石心肠。”
接着,他们便聊起了队长。
私下里,一次酒酣之际,兄弟们竟称呼他为“瓷娃娃”。
田老头曾笑言:“我们马首是瞻的队长可谓年轻有为,不足十八便已是小队队长,将来步步高升。只是,他真该好好呆在高楼里。纤长的手指应该扒的是春花秋月的衣裳,而不是在诡异难料的幽绿林子里撕裂恶鬼的胸膛。”
众人哄然大笑,前仰后合,只听“咕咚”一声,酒坛子从石桌上倒下,碎了一地。
田老头立刻指着碎片说道:“你果然是个瓷娃娃。”又引得众人一阵捧腹大笑。
“子金,你怎么不笑啊。”一个胖士兵竖起牙槽问。
“唉,出身卑贱,我只求平安度日。”子金绝对不敢在这时候放声大笑。“我一无所有,决不能因为嘲笑队长而永远滚出暗夜刚军。这是我生命里唯一的骄傲。”
“臭小子,就不怕美梦里,老子割掉你的脖子。”田老头骂道。
火炉的木头烧得肆无忌惮,“没心没肺。”其他士兵终于放肆,“竹鬼割掉脖子!竹鬼割掉脖子!”
队长不知何时放慢了速度,与众人只有一马之距。
林子吝啬,空气干涸,沉默如石压在胸口上。
子金几次张嘴,不知说什么才是,急得抓耳挠腮。“田老头,你说话啊。”
“贵族的毛不好捋顺,捋毛碰巧是经验老者最不擅长之事,女人除外。”
“你还是闭嘴吧。”子金说。
“大队长让我们巡逻,我们按道照办就是。暗夜钢军不越过巡逻道,这是军规。谁他娘想死,可别拽上老子。”田老头皱眉不悦,重提刚刚避开的问题。“真是没事找事!”新官上任的队长让他无从适应。
“老头!”子金低喊了一声。
“还要继续?”田老头问。
仰面对林顶,“天啊。”子金惨叫了一声。“老头,你就行行好,怜惜怜惜我这个兵雏子吧。”
“老子向来怜惜漂亮脸蛋,不过都长在姑娘的脖子上。”
霎那,侮辱如胭脂涂抹在俊秀的面盘上。“林中有尸体怎能视若无睹!”队长尖声反驳,“我知道你们在畏惧什么。暗夜钢军老掉牙的故事竟然有人当真,在我的队伍中绝不允许谣言存在。”
每个人都知道队长耳朵灵,却还是故意大声说,特别是经验老者。“曾几何时,你的祖先也在这个林子里留下尿骚味。如今,队长你倒是嗅不出来了。”说罢,田老头摇摇头,发出惋惜嘘声。
“队长,”子金刚开口。
“继续前进,”漂亮的脸蛋生气都还是精致的,就和雕像似的。“我才是队长。”
“巡逻的任务还未完成,前面还有好长一段路,不宜再节外生枝。”田老头沉脸道:“竹林茂密似海,漫无边际,马是无法深入行走的,只能徒步。要是再下起连绵不绝的雨,我们估计走上一个月也未必能按巡逻路线走出这林子。万一再误入竹海境内,恐怕再也走不出来了。队长,你可见过柔软的小雨如何食人?”
“倚老卖老!”对于以经验老者自居的田老头所说的话,队长从来都是嗤之以鼻,深不以为然。他用富家子弟特有的眼神打量着深暗的幽林,不时地轻咬下唇,那是他思考时候才有的小动作。
“无知害死人啊。”田老头转动脖子,告诉子金。“越是漂亮的姑娘就越该呆在深闺中,毕竟外面的世界粗糙无比,一不留神就可能被抓花脸。”
兵雏始终对队长的脸色有所忌惮。“够了,”子金劝说,“经验老者也该知道适合而止。”
“老子就知道今天一定要带你们平安出林,”田老头转身,指着每一张不知所措的脸,“看看这些长大后就没吸过奶的新兵蛋子,也都是女人腿间落地的人命。才活了多少日头,哪个不是盼望着以后的好日子。”
“生是暗夜钢军的人死是暗夜钢军的鬼,何来好日子!”长在鼻子前的枝叶被一把扯下。“田老头,不要忘记谁才是队长!难道还需要本队长来告诉你,一个暗夜钢军的士兵应该如何服从命令的吗?若再有人敢违命而行,那就别怪本队长执行军法。”
“要不是有饭吃,谁来!”田老头怼了回去,“哦,贵族子弟自然是不需要愁的。老子来了二十年,也就见过一个贵族子弟,其他都在阴城里美酒佳人陪着胡吃海塞吧。”
“你信不信......”队长咬着牙。
“信,老子怎么敢不信。贵族子弟的名声远播野林,聋子都信了。”
众人皆不敢贸然出声,呼吸如风在绕。
“这田老头就是臭脾气,队长不必与他一般见识。”子金骂道,“一没酒喝,你就撒酒疯。出发前就应该把你泡在酒缸里。”
转瞬,五官在漂亮的脸蛋上归位。“子金,你都看到了什么,如实说来。”队长拧着眉头问.“鬼神之说只是欺负无知之人。”
“小心亵渎了各方神灵,越是高高在上的神就越小心眼。”田老头岔开了队长的问话,旋即收起痞相,脸如入口的石雕严肃,转头问。“子金,听说在还未加入暗夜钢军之前,你是个手艺人。”
“手艺人不敢当。”子金尴尬一笑,不停挠着后脑勺。“说白了就是在街上摸钱袋子过活呗。”
“荒唐!何时起偷窃都算是一项手艺?”队长讥笑。“难怪南方野林的百姓不得安宁,越来越多鸡鸣狗盗之徒猖獗横行。如今暗夜钢军的大门敞开,任何鸡鸣狗盗之辈都可以随便进出。”
子金尴尬一笑,不再出声,其他士兵更是锁死嘴巴。
田老头锁眉深思,缓缓疑问:“你是鸡鸣狗盗,我等是淫狼鼠辈,那队长你是?”
众人低头窃笑。队长脸色发紫,一时语塞,瞪目以对。
“瓷娃娃,瓷娃娃,”田老头唱了起来,“好一个漂亮的瓷娃娃......咚咚,滚下桌,哎呦哟,碎了一地,碎了一地啊。”
“闭嘴。”队长命令。“这是长屏,可不是你那些贱货的床榻。”
“队长,老子可不同意。”田老头张开肩膀,“她们那里都一样的。”
“暗夜钢军的名誉绝对不允许你们玷污。”队长怒道。“最好别让我发现你们心怀鬼胎,下流东西。”
“乱世之中,人人身不由己。不入流又如何,下贱又如何。好歹也算是一技之长,凭本事吃饭,能活着。”田老头继而说。“何况鸡鸣狗盗出其门,夺财不夺命。”
“算不上,算不上。我哪里有本事见得他老人家。”子金连忙解释。“惭愧,不敢败坏他老人家名声倒是真的。”
“不就是一个鸡鸣狗盗之徒的头目,早该人人得而诛之。你居然公开维护,想来吃腻了暗夜钢军的饭。”队长扬高声调,像极了审判者。“和野人一样养不熟,都应该被赶尽杀绝。”
“我又没有吃过你家的肉。”破左耳默声反击。
“要是偌大的野林都是贵族子弟,那该多无聊啊。”田老头打着哈欠,“子金,说说你自己吧。反正闲着也是闲着。”
“家里人都死绝了,野林留我一命。想着怎么样都得试试吧,可到处撒野也填不饱肚子。”子金开始回忆。
从小无依无靠的他除了比别人跑得快些,实在无任何维生之技。然而,钱袋子也不是那么好摸着的,落单的富贵人家也不是常有。厉害的是他在夜里跑起来比白天更快。
去年集市,他当街摸了老队长的钱袋子。老队长追着他绕村,在精疲力尽之际逮住他,随后赶到的士兵恨不得咬断他的脖子。老队长提着子金的脑子对他说:“小子诶,今日不杀你,留你小命当我的兵,如何?”从此以后,子金就加入暗夜钢军。
故事刚听罢,“暗夜钢军就是因为你们这些人才越发衰败。”队长的背始终直挺,下巴抬起往前直戳。“记得本队长刚才的问题吗?”
顷刻之间,队长的剑已出鞘,剑尖正抵在子金的胸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