新人旧泪,两相望
明日昨天,一夜换
鲜花枯叶,化作泥
人来魂去,谁家坟......
对歌山峦,田老头又在吟唱,破左耳只好掏耳朵解忧,谁知越来越清晰凄凉。
山坳处忽现一支队伍如蚂蚁搬家,越变越大只,蜿蜒而来。
不知从何处,又牵来了一队的“东西”,毕竟这是皮革店。约莫二十来个,老少皆有,扭扭曲曲成细线,被拽扯着朝皮革店缓缓而来。
每个人的手腕都被结在同一个绳索上,皮革店里称此绳索为“东西绳”,上面布满了无数人的血迹。他倏然想起了伶俜山的一种野果子,在一条长藤蔓的各处结出许多小颗粒,稀疏的叶子犹如绳索上的破袖。
遥见领头们帽紧衣厚,抓握鞭子的手藏在皮革手套中,扬起鞭子不断摔落在他们身上,哀嚎淹没在风的怒吼中。
鞭子落空时,便掀起一帘泥泞泼溅在他们身上。不知普语的“东西”们只能发出动物般的嘶鸣低吼。又或有不服者挺胸瞪眼,必然遭受更强烈地鞭打。
最后,他们终于学乖了,低头垂眼望着脚尖,臣服在鞭子的威力下,不再自讨苦吃。
“牛扒皮不知道又祸害了哪个小部落了?可怜呀,好端端的生活啊,却一眨眼功夫就成了皮革店的东西。”田老头站在最高处叹息。“野人若是不团结起来,将来野林再无野人一族。”
野人确实有许多小部落,规模大小不一,都有自己的真神,彼此之间不来往,怎么可能团结?“他们的家和家人......”破左耳一时语塞,眼眶里热辣,他阻止自己继续想象下去。与田老头并肩站在棚屋旁的土屋顶楼,朝队伍直望,独自心思。
这不是第一条,朝皮革店走来的细线,也不会是最后一条。
能够成为郊外一霸,牛扒皮的生意,当然不仅仅是皮革而已。只要最后能换算成金币铜银币铁币的生意,他都想插上一脚。
越来越近,一张脸从队伍里冒了出来,引人流连。
“有女人!”他低声惊呼。
只见那女人踉踉跄跄朝皮革店走来,纤细的手腕捆绑成树杈似的,悬挂在“东西绳”上,脖子也套在绳圈里,长发及腰,随风狂舞。
旋即,一拳招呼他的胳膊。“没见过女人啊。”田老头一腿跨在墙下的石头上,揉着冻疮。“天下不是男人就是女人,难不成还能生出雌雄一体。”
那女人抬起头,正朝墙上远眺。“好看。”他说。
“臭小子让开,老子来了。”田老头立即推开他,眼珠里近乎射出。“啊呀呀,瞧瞧这小脖子,多惹人疼啊。可惜了,可惜了。”伸手在半空抚摸,转瞬又蹲身撕掉衣服上的污渍,仿佛什么都没看见。
“女人也扒皮洗皮?”他趴在墙头看了一眼,扭头满脸怀疑。
“臭小子,男人干得都是力气活。除此之外,女人比男人可好用多了。”田老头一脸坏笑,手臂挂在他肩膀上,“看这边,不远处,就有一处红房子,干活的可都是女人。”
“勇士没女人。”他脱口而出。
“勇士不会把女人当东西,自然没什么女人。”
“歪理。”
“比石头还真。”从一旁摸来一块碎石,田老头刮起了外衣上的油脂。“女人可是男人的天敌啊。勇士又如何,站起来逞能一会儿,还不是说倒下就倒下。何况男人天生不能下崽,光凭这点,男人就逃不出女人的手掌心。博赫努一算是厉害人物吧,还不是被那个从林外来的女人吃得死死的。勇士少欲,自然不强求旁的。”
田老头抬起头,瞧了他好一会儿,神情哀伤,开口皆是惋惜。“也不知道哪个狠心的女人生下了臭小子,又不要了,丢在伶俜山。”脸色一变,龇牙咧嘴笑道,“放心吧,臭小子,老子是你爹,绝对不会丢下你的,任何时候都不会。老子以老子母亲的名字向保证。”
“老狐狸。”
“小狐狸。”
他懒得去斗嘴,“这里没有红房子。”环顾四周,有土楼有石楼,就是没有红房子。
田老头脱掉鞋子,扣出脚趾头之间的污垢。“真是瞎操心,牛扒皮听见风叫就以为是天上倒下金币。风从墙角过,牛扒皮都想刮出点碎钱。你以为人人都和臭小子似的,视金钱如粪土啊。”
他仰望鹰眼,一脸谦虚。
倒出鞋子里的稻草渣土,田老头继续说道。“女的嘛,自然送往南林各处的红房子,壮力留着,老得走不动的就地一了百了。牛扒皮是个忠于逐利的商人,可不会浪费一点可以赚钱的机会,但更不会浪费钱。你还是想想自己吧,毕竟我们现在也只不过是个东西,比起他们好不了多少。”继续提醒他注意自己的处境。“臭小子,你可千万别脑子一热,就管了不该管的闲事。自己都泥菩萨过河自身难保,就别操那慈悲心了。”
他不禁扬高声调:“命是闲事?”
“那得看是谁的。”
风从侧脸刮过,吹乱了他的头发,像个残破成絮的帽子盖了下来。“我杀了你,也是闲事。”他咬牙切齿望着这张脸,恨不得撕开看看,到底有没有第二张皮。
至今,破左耳都无法说服自己,此人就是在长屏外所见的鹰眼主人,马背上的那股凌厉该是在竹海里结成冰滴子,永远留在长屏中了吧。
“儿子杀爹,天打雷劈。”田老头面目可怖。食指指着天穹。“他都在肚肠里记着一切。要是有野人当不上勇士,到时候可别怪老子没提醒啊。”
“假的。”他直翻白脸。“要儿子,自己生。”
“有便宜捡,不捡白不捡。”田老头冲他咧嘴一笑。
“我看着就不像是闲事。”他说,话题又回到原地。
“每个人都有自己的命运。他们有他们要走的路,臭小子你有你要走的阳光大道,老子也有自己的独木桥。眼下你只是个孩子,明哲保身的最好方法就是置之事外,什么都听不见什么都看不见。”
或许是看见了破左耳脸上近乎被点燃的怒焰,田老头改口道,“会有那么一天的,但现在还不是时候,你只有拳头,连墙下的看门老狗都够你对付的,你还能干什么?”
确实!那看门老狗已成狗精,比从前见过的任何野狗都要嗜肉。成天獠牙盯着他暴露在外的脸和手,仿佛琢磨什么时候下牙才是最美味?“什么时候是时候?”他追问。
经验老者比田里泥鳅更滑溜,若不紧盯,日后想要再撬出半句实话,那简直就是痴心妄想。
“好可怜的小胳膊啊。”田老头别过脸,眯眼眺望队伍的移动。
狂风来得真是时候,其他风被吹得支离破碎,传入耳朵里,只剩下远逝的尾音。
就在他犹豫再讨要答案之际,鹰眼却望向他,“等你有力量的时候。”
“我有野人之怒。”他握紧了双拳,指甲已渐渐被磨平生钝,但他依旧相信自己的拳头。
田老头却直摇头,旋即望了一眼竹海方向,语重心长告诉他。“你应该知道野人之怒只是拳头,无论多么厉害,还是拳头。拳头到底是肉长的。”
话说一半,眼底已升腾起两簇火苗,他恨不得一把活烧了这一切。
耸耸肩、撇撇嘴,田老头继续开解。“若论单打独斗,老子毫不怀疑你的野人之怒。倘若是两个人、三个、甚至更多,比整个皮革店总人数都多,你扪心自问,拳头还能赢吗?这些人全部都佩戴盔甲武器,而你徒手,如何抵抗?就算一命换一命,你都死了,别人为什么还要换一命?”
“我.....我可以找人......”他顿时语塞。
“老子倒是愿闻其详,一向独来独往的野人王还认识谁?”嫌弃从经验老者的每一个毛孔里溢出。“除了老子这个半路爹。”
是的,没有任何名字,能从他的喉咙里跑出来。
“不过臭小子幸运,老子一个顶千万个。”
吹牛和自夸是经验老者在暗夜钢军的战绩,他如此认为。“银狼。”他毫不犹豫算上自小一起长大的银狼。“还有小白。”
“在哪呢?”田老头原地转了一圈。“牵出来溜溜。”
他低下头,直盯着左脚鞋头上的一块黑色油脂。“它们会回来的。”随即,用右脚不断地踢剔,油脂纹丝不动。最后,他狠狠地踩了一脚泄愤,油脂盖上一层来自鞋底的泥土,黑色变成深褐色。
“臭小子,做人首先要务实。”田老头猛然跺脚说,“地要够硬,人才能站得稳。好好琢磨老子说的话,等有一天你琢磨清楚了,也就不会问什么时候了。”
“他们来自野林,难道不受城卫军保护吗?”他问。
脑袋越来越不灵活,就是一个废柴瓜,光有样子毫无用处。他愣是想不明白,同样都是部落,为什么命运竟如此不同?
在棚屋里久了,才深有体会,并不是所有的东西都一样的境遇,但后来命运相同。尽管境遇不同,可穷困在此地的原因,也无非那么几个。除了他们,还有迫于生活所逼的,皮革店的绝大多数伙计都是被迫囚禁在此,充当劳工力。
否则,只有死。破左耳没有见过菩萨,不知道相貌如何,但是清楚牛扒皮从不浪费。
在死和活之间,人们无一例外都选择了活。正如田老头所言,人得活着,活着才有一切。至于寻常人,但凡有一口食一个窝,谁会甘愿烂在这里?至于被生活所逼的那些人,与其说生活所逼,不如说,除了皮革店,再也没有安身之所。
天地之大,怎么会没有安身之所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