尔后,他察觉到自己也是其中一个,从此便低下了头,再也不去费力气琢磨。
“今时今日,你不会还天真地认为每个部落都受城卫军的保护吧?”瞬间,田老头的眼睛瞪大了两倍。仿佛刚刚他问了个愚蠢的问题,紧接着前仰后翻,田老头笑得眼泪夺眶而出。“野人真是天真啊。”
“你说过保护各个部落,是城卫军的职责所在。”破左耳记忆犹新,并且相信了经验老者的鬼话。“难道住在山林里的部落就不是部落吗?”
一声长笑。“臭小子,谢谢你相信老子的胡说八道,起码这一路来,老子没瞎忙活。不过,城卫军?你居然指望那些见钱眼开的势利鬼们有善心,除非野林出天阳,他们才会真把保护部落当作神圣光彩的职责。噢,野人王,请睁开你的眼睛好好瞧瞧,你脚下站着的可是新兴的部落联盟之地,不属于古老孤立的小部落,自然也不会有人还去坚守那些老掉牙的誓言。”
扭转着老腰,发出咔咔的几声响,田老头继续道。“没有足够的铁币银币金币,除了来自身上那层皮的面子任务,你是无法使得他们双脚拔起来,毕竟都埋进地底了。城卫军可不是白萝卜,拔一拔就起。唉,何况生活本身就是牛扒皮,你没有铜墙铁壁,只能自求多福,多长几张皮吧。”擦拭着眼角的潮湿,又是一番感慨。“想当年,老子还是个俊俏的小伙,往人群里一立,那姑娘们的眼神都简直了,就像狼饿了三天三夜。”
“博赫努一不管吗?”他很好奇那究竟是什么样的一个男人?白爷爷听到博赫努一这个名字时,双眼顿生熠熠之光,那应该是个值得记住的名字。随着对人族生活的熟悉与日俱增,他对博赫努一的好感却入土为安。
“哼,那你得祈祷他有千里眼顺风耳,听得见看得见。就算看见听见又如何,只怕也是有心无力。他可管着十个大小部落联盟,五大五小,事多着呢。你当真以为,他还有多余的时间留给深山的野人部落?倘若真有那闲工夫,呵呵,他家婆娘可是林外来的美娇娘,比起野林任何的女人都要细皮嫩肉。更何况,野人部落,无论大小,从来都不承认自己是人族。臭小子,你要是期待他,不如祈祷所有的真神吧。”
这倒是千真万确之事,他无力反驳,或许博赫努一根本不知道伶俜山在哪里?
无论哪个部落,哪怕只剩下老弱病残,野人族都要自力更生,从不屑与人族狼狈为奸。若不是人族以狩猎野人为乐趣,也不至于结下如此深仇大恨。
“可这是博赫的管辖范围,身为部落首领,难道他就任由牛扒皮把野人变成东西吗?”破左耳激动不已,双手握拳置放在大腿上。“如果不是博赫努一管教不严,城卫军不敢嚣张,牛扒皮也不敢乱来?”
“你怎么证明他们不是自愿谋生呢?”田老头的眸子甚是淡然。“野人的舌头真是溜得很,越来越难占便宜了。教会儿子,就没爹了。”
“他们都是被抓来的。”他愤慨道,“你和我亲眼所见,我们可以作证。”
“牛扒皮可不会这么说,别忘了你我都自身难保,作证不就是羊入虎口。身兼二职的博赫努一,才不会自找麻烦介入各个部落的利益,造成部落联盟间的冲突。再说,时下野人屡屡进犯平民,七子已达成协议要剿灭野人。”田老头的食指直戳着他的脑袋,“刚夸你,立即又现行了。”
“野人从来不下山。”破左耳辩驳。
“重要吗?”田老头面无表情。
“那暗夜钢军呢?你说过,他们可是受命于真神,执行守护南林使命。”
“老子说的话,你没有必要句句都当真啊。没有谎言,人是不可能活下去的。”
“我信你。”他拍打胸膛保证所言不假。
一手抓住他的肩膀揉捏。“你还是当老子是个满口谎言的小人吧。”田老头摇头,侧身倚靠在墙上,“不过这句话,倒不是老子撒的谎言。人的世道里,不撒些善意的谎怎么活下去?”
“撒谎就是撒谎。”他坚持己见,看见鹰眼一瞪,立即改口问,“博赫努一究竟是什么样的人?”
“喜欢女人的男人。”
“那他是不是好人?”
手臂抽回,摸着下巴,“你觉得老子是好人还是坏人?”田老头扬起嘴角。
“好人。”
“背叛了暗夜钢军的誓言,言而无信,做了逃兵,还是好人?”
目光闪过,不去看那新东西。“一定要人死了,才能证明是好人?”他可不明白这个道理,这又是什么道理?
“有些人,必然要死了才知道好坏。”田老头拿着树叶的最尖处剔牙。
脚步声越来越近,他的心火越少越旺盛。“胡说八道,好人就是好人,坏人就是坏人。活着死了都一样。人死了和树叶一样,都会烂成泥。人必须活着,是你说的。”
“幼稚天真。”田老头评价,“不要以为自己多学了几句普语,就升天当圣人了。”
“暗夜钢军的誓言,你你你,你可还记得。”队长临死之前的铮铮誓言,破左耳却记忆犹新,犹言在耳。
“臭小子,老子身上优点如金子一样发光,你为什么不学点好的?”田老土习惯性伸手揪他耳朵,好在他早有准备躲过一劫。“老子每晚都和不同的女人说天长地久、誓死不渝的混蛋话,可现在你看,老子身边站的,却是个野小子,不是什么女人。”
“除了女人,你脑子里还有什么?”他说完,才意识自己的口吻像极田老头骂他;除了吃喝拉撒和决斗,野人的脑子里就一无所有啦。
“老子就喜欢女人,有本事你别吃饭啊。”田老头不甘示弱回击,最后挥手道,“别噼里啪啦说个不休,先且看看这次货色吧。”
队伍末的人影越来越粗大,隐约可见面盘,继续似长蛇蜿蜒在地,缓缓蠕动。
风夹裹着湿濡土味从队伍方向刮来,犹如无数枝叶猛然掠过脸庞,令人生疼。
无数个夜晚里,他都做了同一个噩梦:城卫军如何将长剑刺入白爷爷的胸膛里、肚子里、大腿上......血喷涌而出,飞溅在城卫军脸庞和盔甲之上。士兵们表情冷漠,在押着白爷爷回阴城的路上严刑拷打,如一日三餐准时。他们不给吃喝、肆意嘲笑,最后还是丢给了白爷爷一点粮食,他们也怕白爷爷真的饿死。
他不是不曾想过,或许白爷爷已经......不过博赫努一要的人,城卫军可不敢轻举妄动,稍有点差池,只怕是阴城城主都难辞其咎。一个能统领十个部落的男人,也绝不是一只小白兔。
噩梦不断在夜里摇醒他,破左耳以为这是白爷爷的呼救。可是,不知什么时候起,白爷爷的脸开始摇晃,越晃越模糊。闲暇时刻,他还特意一遍遍回忆,就为了烙印曾经的过往。他真是蠢极,山上的一切怎么可能忘记?
队伍还在缓缓移动着,显然这些新人被驯服之前遭受过毒打,以致于走路像患有腿疾,踉踉跄跄、行进缓慢。
不忍目睹,无力盛满了胸膛,他别过头去,再也不多看一眼。
牛扒皮专门养了一支队伍,用以袭击那些人数不多的小部落。有专门的人勘察小部落位于深山野林里的具体方位,用以换取钱币为生。不止此处,野林每个角落都有这些找野人为生的眼睛。尔后,为了赏金,某些猎人也不务正业、索性加入眼睛的行列。猎人是瞧不起这些眼睛的,自然瞧不上加入眼睛行业的猎人。
转眼,夜幕降临,灰白色的月辉洒在大地上,到处都是虫鸟凄凄切切的叫声。篝火点燃,油灯升起,傍晚的狂风正啜泣不止。
毫无意外,新来的一群人被赶去做最艰苦的活计,就像他们初来乍到时那般。
宽大的竹椅里铺满软垫子,马三上身深深陷入进去,不一会便打起了鼾声。“呼噜,呼噜--”越发清晰,随之而来的鼾声如同石洞爆炸震耳欲聋。
新人时不时抬头确定棚屋没有倒塌,许多眼珠子都无处安放。他们显然还不习惯,甚至不知道该做什么,于是你碰我我撞你,一锅沸腾。他们粗手粗脚将工具碰落在地,砰砰作响,石台上的油灯倒了下来。
猛然惊醒,马三瞪圆眼睛,反射性地扬起鞭子冲进了新人区,厉声咒骂、恐吓他们。
随后,马三的尖下巴,游走在新人区。
近处的几个新人,无缘无故被抽打了好几下,衣服旋即绽开。茫然无知的他们定然不知自己做错了什么,更想不出被鞭打只是因为马三顺手。
可见,马三还没有睡饱喝足,否则鞭子不会这么轻易地放过一块块好肉。若是往常,不到筋疲力尽又如何打发奴头无聊的日子。然而,破左耳似乎也从来没有见过真正清醒的马三。
火苗窜起,一个男人随手将桶稍微一倾斜,便浇熄。
与此同时,一个新人滑了一跤,却把油灯灭了,还浪费一整桶的清水。
“蠢货!蠢货!”马三的小身体在众人胸下乱窜。“莫怪马爷心狠手辣,你们这些臭东西不打不行。谁他娘的,再让油灯灭了火,老子就用他的油来点灯。”
新人不知所措,听不懂普语,但看明白了马三手中带刺的长鞭。于是,脑袋都齐刷刷掉在胸前,两眼却望着老人区,小心翼翼模仿。
“田老头,赶紧带着你那脑子没长全乎的儿子去挑水。这么点屁大的地方,你们都挤在我面前,是不是诚心想憋死马爷啊。滚开,马爷活不成,你们这群臭东西都得陪葬......”马三用鞭子点着远处的他们俩嚷叫。“马爷我若是活得不痛快,你们谁也别想活。看什么看,你们这些坏东西眼底的恨和灶火死的,别以为老子看不到。小心你们的手脚,要是再给老子找麻烦,老子让你们见识一下,什么才是真烤人。”
“谢谢,谢谢马爷。”自从进入皮革店的那天起,田老土的身子就没有打直过。“臭小子,赶快谢谢马爷。”
“滚滚滚。”马三仰头吼道。“要是水缸不满,老子保你们肚子没水。”
他讨厌饿肚子,更讨厌肚子里都是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