返回第三十一章 奠雁收卒(1 / 1)空谷流韵首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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奉天城阙上,韦皋举臂引弓,鹰隼一样锐利的眼睛盯着朗朗晴空。

得知德宗许了皇甫珩与宋若昭在奉天行婚配之礼的翌日,韦皋巡营归来,见薛涛正在膳棚前喂一只鹅。

“这是做甚?”

薛涛急忙起身行礼道:“回韦将军,这是裴县令好不容易寻来的,嘱妾看管。太子妃说,宋家娘子六礼不全便出阁,实是时局无奈之举,亲迎之日不可再无奠雁之仪,皇甫将军且拿这鹅行一番礼仪。”

她说罢,鼓起勇气抬头望了韦大将军一眼,又迅速地低下头去,只觉在寒风中冻得麻木得双颊忽然活过来似地,微微发热。

若在平时,韦皋定能发现薛涛这细微的举止。他能感到这小女子在面对自己时又慌张又喜悦的心思,这也大约是他在忧心负累的守城职任上,唯一松弛有趣的瞬间了。

然而此刻,薛涛的话倒让他心有旁骛起来。他记得,当年自己亲迎张氏时,确是依《大唐开元礼》,怀抱一只被红罗缚住喙口的大雁,来到张宅,行“奠雁之仪”。

韦皋不是酸腐之人,但毕竟出身名门望族,对于礼法还是看重的。他一想到宋若昭那样清雅的人,大礼之日竟要接过眼前这肥硕呆笨的白鹅,便觉唐突佳人、忒煞风景。

“宋家娘子,当年阴差阳错,我无意间送了你一首诗,奈何缘悭一面。你与那皇甫珩确是一对璧人,我韦皋也自认是君子,便送你一只大雁罢。”

近冬之前,禽鸟已南迁。这几日鸿雁罕见,但韦皋仍想碰碰运气。无奈他在城上守了半日,空中掠过的唯有几只乌鸦簌簌飞过,仿佛嘲笑他的心意般,盘旋数圈,停在城内高树枝头。

悻悻间,韦皋正要走下城堞,忽听远处鸣镝声响,在寂静的旷野间格外刺耳。他一惊,以为是驻守梁山的韩游环急报军情,忙返身眺望,却见瓮城之外的漫漫黄土上,数骑快马直奔奉天而来,掀起一阵沙尘。

来者驰到城门之下,韦皋见到自己的陇州守卒毫无犹豫地将他们迎了进来。

“何人清晨出城?”韦皋喝问身后跟着的亲随道。

亲随这几日应付惯了城内各方势力,眼色也格外伶俐些,轻声道:“主公,城下是普王……”

“哦?”

韦皋奔下城来,正与普王打了个照面,忙立于马下行礼。

普王瞥了一眼韦皋手中的长弓,道:“韦将军骑射已闻名于陇右,怎么,仍是弦不释手?”

韦皋道:“圣上与各位殿下皆在城中,微臣身不敢卸甲,夜不敢深寐。”

普王笑道:“圣上近日忧于国事,常召见太子与本王相商,本王倒是劝慰圣上,有韦卿等贤臣良将在,区区贼泚叛逆不足为惧。”

寒暄间,韦皋也早已不动声色地将普王一行打量了一翻。

普王身后的家奴,胯下战马的鞍鞯与辔头之间,挂着一只还在扑棱的大雁。

“请普王恕臣多言,方才微臣听得鸣镝之音,可是普王所发?”韦皋恭敬问道。

普王大度地摆摆手:“韦将军肩负城防重责,问得有理。”说着又微微附身,道:“那日圣上许了皇甫将军与宋家大娘子的婚事。城武你有所不知,本王当年也出镇过泾原,这皇甫将军还教过本王箭法,端的是一员少年骁将。如今他喜获良配,本王助他行得奠雁之礼,聊表心意。”

“如此。普王体恤,吾等武人之幸。”韦皋道。

韦皋城中亦有耳目,李万之事早已为他所知,但他不曾料到,原来普王与皇甫珩也有交情。他隐隐感觉,普王此人,并不像他总是彬彬有礼、平易近人的外表那么简单。

别过韦皋,普王行了几步,冷冷对家奴道:“将大雁送去皇甫将军处,别误了他的吉时。”

他在马上抬起头,环顾这冬寒笼罩下的奉天城,又将目光抛向德宗的行宫处,前日的一些光景又浮现眼前——

皇甫珩带着高振和石怀义进到奉天城请见德宗时,太子与普王,并陆贽等臣子皆在御前。德宗素来也知边镇附近党项藩落的战斗力,听闻党项城傍子弟来投,自然高兴,还将与令狐建一同守城的高重捷唤来,与高振在殿中相见。

皇甫珩在直陈与宋若昭有婚誓之前,先向德宗请赐告身给高振与石怀义。德宗满口答应,只道告身须由大学士陆贽拟定。

群臣散去,回到内室,只剩太子、普王与陆贽在身侧时,德宗便命陆贽执笔。不料陆贽道:“陛下,官职不是不可赏,但高孔目与石怀义并无半分军功,那高孔目又是高重捷的族亲,这告身发下去,只怕前几日浴血守城的陇州之师心中不服。”

德宗道:“敬舆言之有理,是朕答应得草率了。待彼等藩兵献够叛军将卒的人头,再赏不迟。”

他又向太子李诵道:“太子,方才那皇甫珩提到泽潞宋氏时,朕见你脸色有异。朕知你感念宋氏参与救护淳儿,但李抱真请求联姻时,你若不愿为难宋氏,本应如实告诉朕,莫扯些其他的。”

李诵惊惧,忙拜道:“陛下恕罪。”

他觉得从良娣托子到王侍读献计,再到萧妃告知昭、珩二人曾于城中相会,确是三言两语很难说清,只怕越辩解越让父亲疑心。

德宗叹口气道:“太子仁厚宽和,本是国之幸事。但你那宫中,我看萧氏和王侍读都是有主意的,我只盼他们能真正辅佐你,莫利用你的好性子。你退下吧,叮嘱萧妃照应好朕的唐安公主,泽潞宋氏的婚事既是朕御准的,也妥帖操办便是,叫那李抱真知晓也不失了体面。”

帝王又向普王道:“谟儿,你留下,陪朕下盘棋。”

李诵和陆贽告辞后,霍仙鸣摆上的不是棋局,而是酒壶。

德宗接过粗陋的酱色陶盏,小尝一口,向霍仙鸣道:“韦城武带来的酒,朕都送去东宫太子处了。你这奴才真是有些本事,这兵荒马乱的,还能弄来一壶好酒。”

霍仙鸣谄媚道:“启奏陛下,这小小奉天城,倒是被裴县令治得不错,且囤了些粮草。那日裴县令说与老奴得知,他想着若奉天本就设作行营,粮酒多少得有些,所以趁着去岁老天爷照应,悄悄地在宅子里用粮食酿了些酒。裴县令托老奴向陛下告罪,他违了朝廷榷酒的政令,但凭陛下责罚。”

德宗冷笑一声:“你这个老东西,怎么早不说,酒都下肚了,再罚人作甚。”

又对普王道:“谟儿你看,到底宦海历练人,李唐江山之下,便是这小小县令,也是玲珑多窍,最是会摸准朕的性子。”

普王垂首喏喏,道:“只可惜,这好酒,若是用陛下的玛瑙嵌金牛角觥盛来,应更佳。”

德宗放到嘴边的陶盏骤地停住,叹气:“朕也盼着快些回到西京。”

忽而目光中威严之色闪过,盯着普王道:“皇甫惟明将门之后不是浪得虚名,朕见那皇甫珩于公于私都是有些担待的,姚令言亲子不孝,这养子倒还有些出息。”

帝君在“养子”二字上加重了语气,普王心中一凛。又听德宗放缓了口吻:“谟儿,你可听说过前朝汉武帝时的‘保宫’?”

“臣听授业之师讲过,武帝时,诸将征战匈奴,拔师大漠前,须将妻儿老小送入长安的保宫,以明誓死杀敌之意。”

“唔,若有临阵变节者,保宫中的妻小必无善果,”德宗淡淡道,“谟儿,你贵为亲王,莺燕佳人皆是唾手可得,朕见那宋氏也不过寻常之姿,不收就不收吧。你可明白朕的意思?”

普王仍恭敬地低着头,目光直直放在面前的酒盏上,语气坚定道:“陛下所言,臣必当领会,不瞒陛下,今日臣心中确有些遗憾,但国事为重,臣若连这一关节也想不明白,愧为臣子。”

德宗开声大笑,俄顷又正色向普王道:“你在泾原镇守过,于来投奔者多行笼络之事。那皇甫珩,朕对他另有用处。来,谟儿,饮了这酒。”

从德宗处出来,普王先前微微郁闷的胸中,倒像甘泉洗过一般自在起来。他明白了德宗对于皇甫珩的态度,这件事很重要。他的确很想得到宋若昭,但或早或晚,倒并无那般急切。

再者说,与得到一个女子相比,德宗的正统更是值得他用尽所有心思去争取的。

普王心中诡异的得意,延续到了皇甫珩亲迎宋若昭这日,他突发念头,清晨起身,去射了一只大雁回来。

看着家奴策马跑远了,普王对另一名随从道:“去高重捷将军处,将那泾原来投的高振请来我处,就说本王要与他叙叙旧。”

这几日稍有点落寞的泾原镇孔目官高振来到普王宅前时,看到这位印象中年轻飒爽的亲王,正挽起袍子,在为自己的爱驹梳理毛发。

“高孔目,别来无恙!”普王满脸明朗的笑容。

高振心中一动,忙跪下行礼,却被普王一把掺起。

“你我故人相见,何须多礼。那日你随皇甫将军去见圣上,本王不得机会与你说上几句话,今日便将你从高御史处请来。”普王温言道。

二人进得院落坐下,普王说起当年在泾原的起居,多得高孔目照应,又忆及塞外草原的广袤风景,叙着叙着甚至还提到高振瞒着时任节度使的段秀实、偷偷带着普王出城去“领略”羌女风情的秘事。

“殿下,当年仆下可是顶着掉脑袋的风险呐。”高振讪讪说笑。

普王连声称是。接着渐渐压低了声音,露出同情之色,道:“高孔目,本王且给你交个底,圣上许过的告身,怕是得过些时候才给。”

高振此前已从族兄高重捷处听得几分消息,确有些失望,倒是那党项汉子石崇义不以为意,只道“圣上不给便不给罢,吾等杀得几支叛军,总有扬名之日。”

普王此刻见高振面上神色不大好看,越发趁热笼络:“此事怪不得皇甫将军,他毕竟也替尔等向圣上直言讨要过官身,奈何朝中文士们总有各样忌讳。本王在边地数年,倒是最不喜这些陈腐规矩。”

他起身来回踱了几步,向高振道:“高孔目,当年本王就觉得你不是池中之物,此番能率城傍子弟来投,足见本王没有看错你。假以时日,朱紫可期,莫要沮丧。只是这御前波涛,最是汹涌诡谲,今后如遇异事急情,你多来问问本王可好?”

高振受宠若惊,顿时转忧为喜,付身掰道:“仆何德何能,竟得普王青眼,往后唯普王马首是瞻。”

普王忙俯身扶起高振,语重心长道:“本王向来求贤若渴,盼着门下能多些高孔目这样的人才。遥想当年,太宗皇帝还在秦王府时,门下十八学士的盛况,真正心向往之。”

高振不是田舍粗人,前朝典故焉能不知,听闻此言,联想到普王与太子的关系,不由陡生骇意。但他抬头,见普王较之以往略见风霜的面庞上,一双眸子里尽是坦荡气概,心中的惊吓又被一种热乎乎的崇拜压下了。

二人又叙了一番新鲜出炉的主仆情谊,但见普王派去送大雁的家奴走进院来,回禀道:“殿下,仆下已将贺礼送到了。”

普王笑道:“皇甫将军未曾嫌弃是一只半死不活的雁吧?”

家奴喏喏:“仆先见到的是那太子身边的王侍读,仆观他面色确有些诧异,但主礼的陆学士旋即接了过去。仆并未见到皇甫将军,许是在更衣吧。”

“唔,新郎嘛,自然无暇理会这些,”普王淡淡道,又问,“你还见到何人?”

“还有崔仆射。”

“崔宁?老匹夫怎地也会在彼处?”普王心中暗道。

一旁的高振自然不知普王与崔宁的过节,但觉察到普王脸上的疑色,便道:“崔仆射从蜀地调回京中后,曾去夏州巡边,奉旨招抚党项群落,其间于泾州外会于党项酋领时,段节下给予诸多驰援,因之,崔公与姚节下、皇甫将军都相识。”

“如此,”普王了然,“看来这边地诸镇之间的渊源,本王该多向高孔目请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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