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个深冬,当奉天保卫战终于告一段落,李唐王朝不至发生天子受缚、宗亲受辱的悲剧时,京畿附近的两支重要力量,正准备登上历史舞台。
李怀光的朔方军,李晟的神策军。
李怀光和姚令言率数万余精锐迅速推进到礼泉、准备挡住朱泚回京之路的前一日,普王李谊和泾原孔目官高振已经抵达李晟的神策军大营。
李晟,字良器,出身军伍之家,少年时便跟随帝国名将、当年的河西节度使王忠嗣抗击吐蕃,一直征战于大唐西北各边镇之间。大历年间,李晟率部于乱军中救出凤翔节度使马璘,因功获封合川郡王,后入京成为神策军都将。
普王李谊的突然到来,而且以报信求援的名义,令刚刚在长安附近东渭桥扎下大营的李晟,心中不得不警惕。
李晟这位合川郡王,当初也领过都知泾原之职。
如此看来,泾原还真是个奇镇,眼下这场大乱中的一众人物,朱泚,姚令言,段秀实,普王,李怀光,包括他李晟,竟都算掌过泾原军权的人。倘若天下未变,他们坐下来喝起酒、说起泾州风物来,倒应当是相谈甚欢的。
然而世事往往,同床过后有异梦,同镇过后是冤家。人心叵测,李谊越是贵为王爷,且众所周知是德宗最宠爱的养子,李晟越是秉承君臣大防之道,将营内所有排得上号的将官都叫了过来,密密麻麻站满自己的大帐,生怕日后有飞语,品评自己私会宗室。
普王自然知道李晟在忌讳什么。他刚进大帐,就身子一软,若不是高振扶着他,险些一头栽在阖营武将面前。
李晟变色,本来站着相迎的,登时扑了过来,也欲稳住普王。
高振忙道:“郡王,奉天粮草紧缺,吾等也是熬了数日饥馑,快些给普王进些吃食罢。”
李晟心道,原来是饿得,不由戒心稍松,暗暗可怜宗室贵亲,只怕这些时日过得还不如自己营中最低级的军卒。再一琢磨,奉天缺粮,哎呦那不是天子也挨了饿?
“圣上,圣上龙体如何?”李晟大声询问。周遭神策军各级军官也纷纷上前,围着普王。
李谊抬首,眼珠血红,还浸满了泪,强忍悲戚道:“圣上与贵妃,每日只得一顿粥食野菜。”
李晟闻言,双唇颤抖,忽然一把扯下自己身上的锦袍,痛哭道:“圣上素来是明主,待我神策军,如父待子,眼下圣上播迁奉天,吾等却衣暖食足,实在愧为人臣,愧为人臣呐!”
主帅此言一出,众人纷纷引喉涕泣,如丧考妣。
高振扶着普王,偷眼瞄了一圈神策军诸将,见他们皆是锦衣裘氅,护具精致,面膛红润,哭起来更是中气十足,显见得素来给养充足、赏赐丰厚。自己在泾原相处的那些边军与神策军比起来,寒酸之形与流民乞丐也并没什么两样。
李晟哭够了,将脸一抹,发狠道:“幽州二朱,泾州小姚,区区贼逆何足惧,明日咱们神策军便拔营西进,前往奉天勤王!”
普王喝下一大碗热酪浆,似乎恢复了些元气,起身,向众将士拱手致意:“诸位皆是忠义官健,乃我大唐社稷所倚,有合川郡王率诸位及时回撤,拱卫京畿,叛军气焰必灭。”
又上前轻声向李晟道:“当初,本王随太子,星夜扈从圣上播迁奉天,算来已在城内驻守四十余日,颇为熟稔。有些城防军情的要务,今夜当与郡王你详谈。”
李晟脑中念头飞速地转了转,即刻对左右道:“各回本营传令,清点辎重,待命抗敌。”
……
三更时分,主帅帐中,李晟待普王与高振离去多时,才坐回案前,轻声道:“韦君请来议议吧。”
帷幄轻响,韦执谊若有所思地走了出来。
和有“内相”之称的陆贽一样,韦执谊也是读书人眼中少年成名、进入到帝国权力中心的典范。他在弱冠之年便考中进士,得到德宗的青眼,经吏部选仕,在短短几年中,便从校书郎做到中书省右拾遗。只因毕竟小上几岁,和翰林院陆贽的身负盛宠相比,韦执谊这外朝官身的青年才俊,反而略有不如。但他出身京兆韦氏这样的高门贵族,祖荫和学识兼得,对自身仕途的期许,当然也颇为高远。
韦执谊和王叔文过从甚密。他们虽一个是台省谏官,一个是太子侍读,但都起自御前,王叔文又是德宗认可、安排往东宫少阳院的人,因此寻常日子里,二人的交往唱酬也并未有太多避讳。泾原兵变之后的几日,韦执谊见到满城悬赏王叔文,深为这位友人担心。好在他表面上仍在中书省照常当值,很快便得知,王叔文竟然带着皇孙逃往奉天城。
韦执谊也不愿待在长安坐以待毙。朱泚伪朝数次肃清旧臣的举动,令他终于在一个夤夜,利用身在禁苑的优势,买通城卒,从东北城门跑了出去。
他想起曾经的一次奉旨成诗后,天子对他与陆贽说过:“诸藩皆贼,放眼中原,朕不依靠神策军,还能靠谁?便是那神策军中,也只李晟一个能成事。”
韦执谊于是一路向东,寻到了李晟。
李晟对这个年轻人早有印象。他这些年在御前来来去去,常于黄昏被传入小延英殿,瞧着德宗身边站着哪些人,谁是朝臣以为的红人,谁是天子心中真正的红人,他李晟还是清楚的。
韦执谊前脚投奔,德宗在奉天发出的勤王诏令后脚便到,并且诏加李晟为“工部尚书、神策军行营节度使”。须知神策军眼下可不止李晟一员大将,自去岁之末起,尚可孤、骆元光、刘德信等神策军悍将,和李晟一样,均各领数千精兵,分散在东边河朔战场平定叛乱。若不是这两万余神策军精锐倾营东出,京畿的卫戍兵力何至于空虚到要急招长安游闲子弟和贩夫走卒来填充,也便不会给朱泚王翃姚濬等人一夕得势的机会。
李晟虽贵为异姓王,但在神策军分兵东出之际,头衔和刘德信等人一样,皆为兵马使。德宗在奉天突下诏书,直接把他提成了正职,实在另李晟兴奋不已。同时,他觉得,自己这武人嫌多、谋士全无的神策军中,天上掉下来一个韦执谊真是不错的造化。时局纷扰,迷雾重重,诏令不断飞来,需要韦执谊这般熟悉天子的文官,才能为他解读上意。
“韦君,方才普王在我帐中深谈,说圣上特意遣崔宁去邀李怀光勤王,又说奉天城虽苦于粮草匮乏,却墙高城坚,叛军乃乌合之众,未必能在旦夕攻破,叫我不要愁得睡不着觉。这绕来绕去的,他是何用意?”
油灯闪烁,映着这位神策军宿将犹疑不定的面容,但韦执谊猜测,其实李晟心中已有计较,无非需要他这位天子近臣予以附和而已。
韦执谊拢袖而坐,缓缓道:“当年郡王奉旨入川,在剑南防御西蕃与南诏联军,崔仆射身为节度使曾因担心军功被抢,而掣肘郡王,以至满朝皆知郡王您素来与崔仆射不睦,普王殿下又怎会不知呢?”
李晟嘴角一撇,微带笑意地盯着韦执谊,示意他继续说下去。
韦执谊却将淡然的神情一收,正色道:“郡王怎地还笑得出来?普王要您以为圣上复宠崔仆射、令君臣间生出罅隙,也就罢了,可他在全营前拿情做戏、痛陈奉天之难,转头又暗示节下不必急于拔师。这打得是甚么主意,韦某,韦某……唉,韦某实在不好说出此等忤逆之意。”
李晟作出沉吟的模样,片刻后仿佛忽然惊觉般,压低嗓音道:“等待奉天城陷,他好在吾军重演灵武即位之事?”
旋即不等韦执谊有所表示,便猛烈摇头道:“陛下春秋正盛,太子深孚众望,天家有我神策军一心勤王,普王又是圣上视同己出的侄儿,于情势、于常伦,普王断不会有非分之想。”
韦执谊暗暗冷笑,心想,你还真不像大多数武将般鲁莽,这区区几句话,滴水不漏地将所有人都夸了一遍,便是隔墙有耳,也断不会惹出祸端来。
韦执谊道:“节下所言也是,是韦某多心了。”
一老一少,顿时无话。长时间的寂静后,韦执谊终于进言:“节下,明日是否拔师奉天?”
“自然!”李晟的语气倏然坚定,并且,全然没有了黄昏在帐中演哭戏时那般高扬的意思。
“韦君难道真以为我神策军星夜兼程地从河东战场撤回来,就是为了在普王面前哭一场,然后驻守京畿、坐视奉天沦陷?”
韦执谊忙从侧座起身,伏于李晟面前,行大礼道:“圣上早就说过,环视九州,甚么西北亲藩,甚么回纥盟友,唯有神策军,才是真正的勤王之师!”
李晟叹口气,道:“本帅不像你们这些读书人,说起君君臣臣的体面话来,一套一套的。本帅只是想着,这一级级的荣衔,一处处的封邑,都是大行皇帝和当今圣上给的,食君俸禄而谋夺社稷,我看那些谋叛的藩镇贼子,真是猪狗不如!”
稍作停顿,又对韦执谊道:“你自东行寻得老夫,一路上可看出老夫有半点另起山头之意?圣上能给我神策军的,都已经给了,老夫便是忘了良心这桩事,便是如奸猾商贾般利益熏心只会算计,也不会合着那些割据藩将兴兵叛唐,更不会拥立新王,这对老夫有什么好处?”
韦执谊到了此刻,从横空冒出的普王的试探以及李晟的反应中,约略相信神策军确是有心勤王之师。他回到自己的帐中,抓住天明前的最后两个时辰歇息了一阵。虽然开拔在即,但韦执谊这一觉睡得特别安心。他甚至还做了一个简短却美妙的梦,梦见自己跟着李晟打到奉天城下,迎出圣驾,天子投来的目光在他身上停留了许久……
另一厢,一路踌躇满志的普王,待到终于在神策军的客帐中安置下来时,反而心事重重起来。他问高振:“方才,李晟听懂本王的话没?”
高振道:“殿下稍安勿躁,无论如何,殿下于漠谷血战后,又只身来引神策军驰援,此举已足以令天下称道,并无任何不妥之处。至于李怀光如何对待殿下,恐怕,得看奉天之围的后话。还请殿下早些歇息。”
普王颔首。他二人皆知,离开奉天时,情势已那般危急不堪,说不定明日神策军拔师之前,便会有惊人的讯息传来。”
果然,翌日辰时,已有斥候来报奉天方向的战况。
只是,这战况大约并不称普王的心思——朱泚叛军几日连攻奉天不下,还折损数千士卒,又因李怀光一路回撤,已收卒逾四万,自泾阳直扑礼泉,叛军不得不放弃攻城,急速东行,以免被李怀光隔断了回撤长安的道路。
普王一觉醒来,得知这么个消息,不由暗骂自己愚蠢。奉天得救,德宗与太子安然无恙,各路勤王军队也陆续聚集到京畿,他这个亲王还能做出什么春秋大梦来。
更令人气闷的是,他当初巴巴地请缨去漠谷救遭遇埋伏的灵盐二师,不就是为了在这各方力量瞩目奉天之际,给自己多多镶饰一些军功。结果倒好,奉天保卫战最惨烈的几日,他竟不在圣驾左右,风头定然都叫太子李诵占尽。如此一来,当初泾师在长安兵变时,他奋力驰往内苑、与太子共同护卫德宗的功绩,怕不是也要给抹去了。
他在帐中踱步,为自己这次过于冒进的选择而后悔不已。出去打探了一番的高振回来,却不急不躁,走到普王近前,轻声道:
“殿下,仆倒以为,既然李怀光已将朱泚的兵力引了过去,殿下更有了说服合川郡王按兵不动的由头。”
“此话怎讲?”
“殿下请想,若奉天城内圣上与宗亲已暂无危虞,神策军去救驾岂非显得姗姗来迟、俨如笑话?合川郡王的当务之急,还不如趁朱泚和李怀光战在一处时,攻袭长安城内的叛军守将董秦,若能一举收复长安,那可是大功一件。”
普王闻及此言,蓦地停住脚步。
不得不承认,这个来自边鄙之镇的小小孔目官,竟然颇谙一些筹谋之道。
他盯着高振道:“李晟纵然确实对圣上浑无贰心,可他与李怀光可没什么好交情。如今天下谁看不出来,神策军与朔方军,旗鼓相当,互相较劲。李晟最怕的,大约就是李怀光抢先收复长安。”
“殿下所言极是。”
“唔,外头动静忒大,听着果然各营在清点辎重。此刻我便再去见那合川郡王。”
高振忙为普王披上大氅。整理衣容之际,他淡淡地说了一句:“另有一事,仆刚刚听说,仆的族兄高重捷,前日战死在奉天城下。”
普王回头,见高振面上毫无哀色。他心中冷笑一声,别说是他们这样的远房亲戚,就算自己和太子这样从小相处的亲近的堂兄弟,若太子在奉天城战死了,他也未必会流几滴眼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