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料普王和高振将将踏出寝帐,便见大营东门方向一阵尘土飞扬,似是精骑十余人入营。
他们畅通无阻,气势甚隆,驰到主帅李晟的中军大帐前,才纷纷下马。
“所来何人?这大的派头,你去问问。”普王对高振道。
“喏。”
很快,高振便回来,禀道:“殿下,帐外守卒说,来的是另一支神策军的制将,刘德信。”
又压低声音道:“仆偷偷在主帐外游奕片刻,似乎听着郡王和刘使君之间,竟像是在争执。”
“哦?”普王若有所思。
高振一直是西北边镇的小书记官,自然不明就里,但普王却很快嗅出了一丝节外生枝的味道。这两年,德宗器重他,有些军国大事也会与他和太子一同商量,神策军内部的矛盾,他约略知道些。尚可孤和刘德信均是原来那得势的宦官鱼朝恩的旧将,彼此好得可以穿一条裤子,而李晟与他们不是一路出身,且常在德宗跟前弹劾刘德信治军不严。刘、李二人不睦,由来已久。
想到此,普王对高振道:“走,随我去李晟处。”
二人步到主帐附近,只见同为神策军,李晟的牙将,和刘德信的牙将,竟已有些剑拔弩张、各为其主的对立模样。这些职业军人虽不会如长安市井那般怒形于色,可彼此相向排开、手握剑柄的阵势,看起来与两军对阵也无甚区别。
普王头上簪着金冠,一身紫袍,现身帐前,自然有些扎眼。刘德信部将正疑惑此人身份,李晟手下已有眼尖的,刚要唱声“普王殿下”,李谊却做了个噤声的手势。
他面无风波,立于帐外,凝神侧耳,正好听见刘德信在大发雷霆。
“李合川,我刘某一心平叛,在东边蒙受扈涧之败那是老天爷要与我作对。而你,你却给圣上去信,告我的刁状,污蔑我怯战。大家都是神策军,你怎地如此爱搬弄是非!”
李晟的口吻则平静得多:“刘使君,我李晟向来明人不做暗事,圣上令我东出平叛,我必不负天子所托。若同袍之军行止失当,我怎地就不能向天子奏禀?神策军是天字第一军,尔军却因为一场大雾就自乱阵脚,溃散如蚁,枉称神策军号,我自应上达天听,请圣上早作打算。”
“你!好,老子不翻旧事,就说说新帐。你的裨将为何擅杀我营将士?眼下圣上播迁奉天,围城之难尚未解除,贼泚叛逆还占着长安,你竟在军内纵容牙兵杀戮同袍,是何居心?我告诉你,你今日若不把裨将的人头交出来,就别想再从老子的粮仓里领到一颗粟子!”
只听李晟依然缓缓道:“我部将士出营巡防,不想竟见到你的士卒劫掠道边墟集,占人财物,欲辱民女,裨将出面制止反遭为首者冷箭偷袭,如此卑劣之徒,裨将一剑取了他的性命,这是为你涤除军中败类呐,使君怎地不明白。”
刘德信素来粗蛮骄横,每次领兵打仗,也不把士卒劫掠乡里当回事,为此在班师回京后不知道被德宗单独砭责了多少回。此刻一听李晟又以此教训自己,一腔怒火简直像再添了两把柴一般,“咣”地踢倒帐中案几,吼道:“我刘德信所部的军纪,何时轮得到你来整肃!”
帐外,两边的牙将眼见不对,正要纷纷冲入帐中,却听一直沉默的普王朗声道:“两位军使,有何过节,让本王来评评理。”
话音未落,普王已带着高振昂首踏入帐中。
刘德信回头,定睛细看,认出眼前这位贵族公子样的人物,是天子最喜爱的侄儿,普王李谊。他虽面上的盛怒一时没有那么快散尽,身子倒已躬了下来,带着惊诧的语气道:“普王怎地也在此处?”
李谊微含深意地望了李晟一眼,上前扶住刘德信,和颜悦色道:“奉天告急,本王是领了圣上的旨意,来引神策军西进勤王的。”
刘德信一听,觉得逮着了机会告状,正要陈情,李谊又道:“刘使君,大敌当前,你所受的委屈便暂时放一放。本王问你,东渭桥粮仓,可是你营中管辖?”
刘德信听到“委屈”二字,微微一怔。他虽脾气火爆,也不是愚勇之徒,心思迅速转了转,暗道这普王先到的李晟营中,怎地不问个究竟,便言辞上偏向我来。莫不是,莫不是李晟这老匹夫哪里把他得罪了?
他愣神间,案几那头的李晟也似不介意普王的用语般,温言道:“刘使君,普王问你呢,还不快快禀过。”
刘德信疑云骤起,但普王是什么来头,他也不敢怠慢,忙回道:“正是末将派人把守。”
略一思忖,又补充道:“此地粮仓本是江南漕粮集聚之处,甚为紧要,圣上逃,圣上西幸之前,一直令我部统辖,东进平叛的粮草所需也自东渭桥所出。末将始终兢兢业业,恪尽职守……”
他还想表功,不料普王蓦地打断他:“可是我方才分明听得,李节度问你要粮,你说一个粟子都不会给他。可有此事?”
他此言一出,面上故作平静、心弦早已绷紧的李晟,也是大骇一跳。普王,这是又要唱的哪一出?
刘德信更是脸色陡变,嗓门顷刻高了起来:“殿下怎可,怎可指鹿为马,末将方才说的明明是,如果李晟不把杀我营将之人交出来,我就,我就……”
“你就怎么?”普王追问。他虽只有二十来岁年纪,本来眉目清俊、自有贵雅风姿,此刻的眼神却透着狠戾之色,令年届花甲的两位神策军老将也不寒而栗。
刘德信意识到局面可能向着一种突然降临的危险发展,但他迅速瞥了一眼李晟,确信自己这死对头也是一副丈二和尚摸不着头脑的脸色时,又稍稍镇定了些,向普王诚恳道:“殿下,末将起自西北边鄙之处,于军中一些小节上确实不大过问,此番和李节度闹了误会,请殿下……啊!”
蓦地只听刘德信惨呼一声,腹下已插上一把利刃。
是普王刺出的匕首。
这下惊变骤起,李晟也是呆立当场。
刘德信摊着双臂,圆睁了双眼,愣愣地盯着普王李谊。
李谊报之以一种玩味的狞笑,以及一种冷血的毫不躲避的直视,然后迅速地拔出匕首,扬起手肘,又坚决地往刘德信当胸处刺入第二下。
刘德信今日是来李晟营中讨人的,并非上阵拼杀躲箭,便未穿重甲。普王的匕首乃西域上贡的精钢所制,如此近前而发力地狠刺,直入两处要害,刘德信哪里还有活路。
这位四处征战的大唐禁军老将,直挺挺地仰天倒下去时,仍喘着粗气奋力叫道“来人”。
帐外诸将乍一听动静不对,纷纷涌入之时,刘德信的牙将已见到自己的主帅浑身鲜血躺在地上。他们原以为行凶之人是李晟,目光所及却是那紫袍王爷手执利刃,登时竟因惊惧而难以置信,又因难以置信而不知所措。
整个营帐,即使是紧随普王左右的高振,此刻也是恐惧而怔忡地望着眼前的场景。
只有普王李谊,带着君王审视奴隶般的神色盯住喉中努力嘶吼、身子不停抽搐的刘德信,又抬起眼睛,扫视众人,森然道:“神策军兵马使刘德信,昔有临阵怯战之罪,圣上仁慈,宽宥之。刘德信本应结军悔过,痛改前非,孰料今日变本加厉,纵容麾下劫掠墟集、残害百姓,更有断供粮草、陷同军将士于死地之逆行。此不恭不敬不忠不义之徒,负圣上龙恩,污神策威名,本王替圣上肃清此患,以警效尤。”
说罢特意上前一步,对着刘德信的诸位牙将道:“诸君可有疑义?”
诸将皆面如死灰,好歹胸中还有一口活气,暗道,疑义个鸟啊,你将人都已经杀了。
如今大唐,藩镇也好,禁军也罢,头领皆仿效当年安禄山的做法,在军中广收假子。跟刘德信来寻衅的亲随,几乎都是他的假子,其中有年长者历练丰富,也是素来在千军万马之中亦能讨得性命的,极为随机应变。
只见一名四旬左右的牙将当即伏在地上道:“谨遵殿下之教。吾等今日之行实在浑愚已极,万望殿下与李节度看在刘帅也未大唐征战多年的份上,允吾等先将刘帅的尸身抬回营中,料理后事。明日,明日必率阖营将士前来再拜谢罪。”
他眼见刘德信抽着抽着便没了声息,心中大恸却努力抑制,想着营中还有刘德信的长子和女婿等人,当务之急是留得自己这些人的性命,将刘德信的尸首先弄回去,再议对策。
但他想得太简单了。他只瞄着普王的靴子,防他忽然暴起又对自己动手,孰料刹那间只听身后“嚓哴”一声,紧接着但觉背后一股有冲击力伴着剧痛,低头一瞧,一柄铁剑已当胸穿过。
随之而来的,是帐中一片杀戮声,李晟的牙将到底人多,且个个骁勇,乱纷纷间,已将数名刘德信的牙将一一搠死。又踏出帐外,杀了帐外候着的几名刘军低级卫士。
普王好整以暇地目睹这场杀戮。待一切终于恢复平静时,他收回匕首在自己的袍子上擦了擦,返身对同样一脸淡然的李晟道:“李节度,看来你对本王的处置,颇为认同。”
李晟方才以眼色示意,部下才敢动手清理刘德信的随从,但他自始自终都端立案几之后,仿佛在看一出好戏。
此刻,听普王开口,李晟淡淡一笑,苍老的面容揉进了一丝难以言说的复杂表情,和昨日嚎哭天子受苦时的激愤判若两人。
李晟觉得自己真是老了,开始自负,开始小瞧李唐宗室中的少年郎君,竟以为普王徒有投机之意,万没想到他出手如此狠辣。
“李节度,倘若方才刘德信不是以粮草相胁,本王还不至于真的要杀他。粮饷素来是行军接仗的命门,泾师兵变也好,奉天受困也好,目下这纷纷乱相,不都是因军饷而起。想来他如此忤逆不道,咱们在军中行刑,也不算擅杀。只是……”
李谊盯着李晟:“只是没想到李节度料理起来,比本王还干净,圣上果然没有看错,合川郡王真是心明如镜、行事果决之将才。”
李晟作出无奈的神色:“不杀了这些牙将,他们回营编排煽动一番,德信之死,恐世人以为冤。万一圣上听了谗言,贬老夫的职事小,只怕普王的义行也蒙尘。”
普王暗暗冷笑。他今日此番作为确是临时起意,但非常决绝。他反省自己离开奉天是着急棋加臭棋,就如长安市井中乱了方寸、试图赢个大注的赌徒。但那李晟显然并非不长心眼的粗蛮武人,昨日深谈就不接自己半句茬。对李晟这样心机深重的老将,只能徐徐图之,借机笼络。
德宗平素总对太子和普王抱怨尚可孤和刘德信难管束,真有几分鱼朝恩的恶劣之相。普王知道,德宗一直来尤其厌恶内侍掌权,连带着对所有与内侍阉宦相关的人或事,都不是那么有好气。因此他对刘德信出刀之际毫不犹豫,是早已想过,送李晟这份大礼,自己不会受责于天子。
一不做二不休,普王对李晟道:“李节度既然如此为本王着相,那么,本王虽年轻,也说句助节度更上层楼的话,那刘德信的神策军、和东渭桥的粮仓,自今日起,不是节下的,还能是谁的?”
李晟故作踟蹰:“这……老夫如何能让刘德信所部的士卒甘愿合营?”
“自然是本王陪你去营前宣慰。”
接着,普王才详细分析了李怀光逼得朱泚匆忙回撤、奉天之围旦夕得解的局势,又把神策军按兵京畿、伺机收复长安的建议,向李晟道出个中厉害。
俩人不到半日功夫,就因擅杀刘德信之举,成了一根绳上的蚂蚱,又心知肚明各自都有大进账,不由越谈越欢。
却说韦执谊一觉醒来,收拾停当,正准备等着军士来拆帐,一个小卒进来通报:“韦拾遗,节帅有令,继续驻守京畿,伺机攻打西都的春明门。”
韦执谊愕然,又听小卒道:“贼泚败退,奉天无虞,本为天大的喜讯。方才中军大营之中,普王又亲自处置了身犯军法的刘德信等人。节帅今夜设宴军中,请拾遗赴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