汪洁醒来的时候,已是第二天早上。
病房里除了她没有其他人,窗户半开着,晨风拍打着窗帘。透过缝隙她看见了窗外的天空,星星已经退去,东方的天空一片浅白。这一切很容易让人平和下来。
她的头还有点微痛,但应该已经没有什么大碍了。她从床上坐了起来,缓缓起身,走到窗边拉开了窗帘。
初春的北京,风吹在脸上略微有点冰凉,但现在的她需要这样的感受……
“醒了?”一个女孩的声音从背后传了过来。
汪洁扭头看去,发现是昨天带她来这里的女孩。她穿着白大褂,神情显得有些疲惫,似乎昨夜并没有好好休息。
“感觉好点了没有?”她缓缓走了过来,很关切地问道,“我们昨天检查了,虽然昨天你接触了放射性物质,但从目前的情况来看,应该没什么问题……”
汪洁看着她的眼睛,知道她在撒谎。
“现在没事,以后怕是会有问题吧。”她冷静地说。
“不会的,放心吧!”女孩露出职业的微笑,这种笑容最大的特点在于看起来很勉强。
楼道里传来脚步声,越来越近,片刻后消失在了病房门口。
“汪教授,你好!”一个中年男人的声音传了过来,“我们走吧。”
他身材高大,面色严肃,看起来就有些不近人情。当然最重要的是他穿了一身深黑的西装,汪洁的直觉告诉自己,这个人可能是军方的人。
汪洁没有多说一句,转身便跟他走去。虽然她不知道自己要见谁,但她知道自己必须要去,对于昨天的事她心有余悸,那件事惊动政府和军方本来就很正常。
出门的时候,她不忘对那个女孩报以微笑。
他们坐的是一辆黑色的小轿车,窗玻璃有些朦胧,外面的世界只能看个大概。他们绕来绕去,似乎要将整个北京全都跑遍——如果不是这次漫长的搭车经历,汪洁都不知道北京居然这么大。
她很多次都想问问身边的这个大高个他们要去什么地方,但当她看到那张冰块一样的脸之后,便懒得开口了。
3个小时后,他们停了下来。
这是一个普通的四合院,普通到有些破旧。院子里还栓着一只睡觉的狗,狗的后面是一排病恹恹的盆栽。一个老人正坐在她右边的躺椅上闭目养神。还没来得及看清这院子里其他地方的情况,他们便走进了一间屋子里。
偌大的房间,却连一张桌子都没有。地上铺的白色瓷砖也似乎有些年头了,踩在上面有些松动,甚至看起来还有些泛黄。
房子的角落里站着一个花白头发的人,此时正目不转睛地看着她。接她的中年男子走到他身边,在他耳边耳语了几句。
花白头发的男人朝前走了几步,来到她的面前。
“你好,我是徐东,欢迎来到四合院监狱!”他伸出手来,要和汪洁握手。
汪洁有点好奇这古怪地方的名字,但她只是伸出手和他握了握,并没有提出任何疑问。现在她没有心情质疑什么,她最大的困惑就是那个黑蛋——梦中人告诉他的黑核——汪洁甚至都没有反应过来这是一座监狱。
“你要见个人,我想你们应该有很多话要说。”徐东说着,给中年男子使了个眼色。
中年男子熟练地在墙上某个地方按了下去,伴随着“轰隆隆”的声音一条通道出现在了角落里,直通地下。
“四合院监狱成立于1980年,现在看起来比其他监狱简陋了点,”徐东一边走,一边说,“要是中央再不拨点经费改造下,这院子怕是要被强拆了。”
这话自然是说给汪洁听的,可汪洁哪儿有心情和他说这些,她只想知道那个人是谁。其实,隐隐约约的她已经感觉到了,但她不敢肯定。
通道很长,几分钟后,她的眼前豁然开朗。这是一个很开阔的空间,完全不像地上那样拥挤,但要是仔细看去,还是会发现比想象中要紧凑很多。
密密麻麻的格子铺满了四分之三的空间,剩下的一点空间似乎是办公区和餐饮区。她可以看到那里有几张办公桌,办公桌旁边是一些摆放的不够整齐的碗筷。
“那些格子就是监狱了,这里关的人可都不简单,没点特别的故事还真进不来。”徐东说着,带着她朝办公区走去。
汪洁觉得这里像极了蚁穴,她也相信这里应该很久没修缮了。当然,徐东说这地方“比其他监狱简陋了点”,这一点汪洁可不相信,她发现这些监狱居然连铁栅栏都没有——这应该是全中国最破旧最随意的监狱了吧!
来到办公区,她一眼就认出了那个坐在对面椅子上等着和自己见面的人。
“秦一棵?”她认为自己会毫不意外,但还是用了疑问语气。
这个和自己年龄差不多的男人,显得比自己衰老许多。他只有三十多岁,但脸上的皱纹却犹如沟壑,也不知道这些年都经历了什么。
他抬起头看着汪洁,面色平静,已经不再像多年前那样带有稚气的激动了。
徐东带着其他人暂时离开了这里,只剩下他们两人坐在这个角落里。
汪洁看着他的面容,就像看着布满刀痕的年轮。她的心有点微痛,或许有天自己也会变成这个样子吧——如果自己真的变成这个样子,还不如死了算了。
“这些年,你过得好吧?”汪洁小心地问道。
秦一棵低头看着棕红色的办公桌,就像没有听到一般,默默无语。
汪洁不知道他是怎么了,她觉得可能军方也没有办法让他开口才让自己来和他沟通的吧。这样想来,这对他来说现实确实有点残酷——但汪洁并不知道自己还有没有这么大的魅力。这么多年过去了,对方恐怕早就对自己没感觉了吧。
她回忆起了大学的很多细节,在这每一个细节里,似乎都有这个男人的出现……作为一名粒子物理教授,她本不该如此感性。可就在这一瞬间,她甚至觉得昨天的那些事都不重要了,即使自己死了又有什么呢?虽然她对这个男人没有爱情,但毕竟他曾那么深爱过自己。
“我过得不好。”秦一棵抬起头,直视她的眼睛,“很不好!”
“你也一直在当老师,和孩子们一起……应该还不错吧。”汪洁不知道该说什么,她想起了他的职业。
“老师?不,我不是,十年前是但现在不是。”他说着,向后靠在了椅背上,在桌上拿起一支烟,塞进了嘴里。
这个男人和汪洁印象里的人有点出入,他的变化很大。他那翘起的二郎腿抖个不停,但他已经不会因为复杂的情绪而跳起来。
他开始在桌上找打火机,丝毫不顾及汪洁的感受,但他并没有找到。他从嘴里抽出那支烟丢在了地上。
“我只做过3年老师,3年后的一天我意识到自己这一生不能就这么结束。”他咧着嘴笑了起来,“我在通往坟墓的道路上,决定走一条岔路。”
他抬头望着天花板,眼神空洞。
“我努力学习了一年,我要考研,而且……为了你,我要考清华,我要考和你一样的专业。”他的目光坚定起来,“可惜,妈的!”
他说了一句脏话,这让汪洁很吃惊,但现在的关注点似乎不应该放在这里。
“怎么了?”汪洁脑中闪过很多念头,他觉得可能他家里出了什么重大变故吧……
“他妈的,”他说,“考试当天老子堵车迟到了!”
汪洁不知道该说什么,这毕竟是多年前发生的事,现在安慰他似乎有点迟。
“那……你可以再来一年!”她说。
“当然,我第二年去了,”秦一棵说,“我也顺利进了考场,考试也很顺利。”
他说到这里,似乎有点哽咽。
这次或许真的是家里出现变故了吧,汪洁心想。
“英语和政治太难了,我两门加起来才50分!”秦一棵几乎要拍桌而起,他的眼睛瞪的老大,就像要迸出来一样。
汪洁完全不知道说什么了。
“很多人为此而嘲笑我,说我是个蠢材,这一点你是知道的,我的人生一直是个笑话。”他握起拳头狠狠砸在桌子上,一摞乱七八糟的文件在桌上跳了一下,顺势掉在了地上。
“你好好说话,不要砸桌子,质量不太好砸坏要赔的。”远处传来一个声音,听起来是徐东。
“你看看吧,就连这帮人也要和我过不去!”秦一棵面带冷笑,“所以后来我辞职了,老子也可以不考,我不相信我自己就不能搞研究。”
“你说的对!”汪洁发自真心地说了一句,眼前的这个男人让她内心满是同情。
“我没钱,租不起实验室,行,那我自己搞。我不能让别人知道我的下落,所以我在黄土高原的一处山里,用了半年时间,挖了一个地窖!”他的眼睛里开始放出光芒。
那就是他的实验室,为了得到研究的设备,他想尽办法,可惜,所有的办法都不是办法,他觉得自己只有一条路可以走。
在一个冬夜,他租了一辆车,来到了他的母校——西北工程大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