秦一棵永远忘不了他第一次见到汪洁的情形，那是十四年前的事了。

大学入学报名的当天，他来到了兰州。这个西北内陆的城市虽然就在他的故乡甘肃，但他是第一次来。

在拥挤的人流里，他想要感受这个城市的温度。他希望自己不要再成为别人的笑料，但他只感受到孤独，刻骨铭心的孤独。

那天晚上，在昏黄灯光下，在婆娑树影里，他独自走在学校的南苑路上，感受着自己的落魄。第二天的第一节课是班会，他必须要去见他的同班同学，这让他害怕——他害怕自己那跳来跳去的怪癖会让大家对他另眼相待，他害怕别人不会接纳他，他害怕老师会把他当做傻子……

那条路他走了很久很久，晚上十点多的时候，他停了下来。

一个女孩躲在一棵树的后面，躲在路灯的阴影里。她就那样安静地站着，望着这偌大城市光污染的天空。

风吹动了她黑色的长裙，裙摆不甘心地从树的阴影里挣脱了出来，在风中摇摆，就像飘摇的丝带，探索着这未知的世界——那是这世间最美的风景。他着了迷，青春的荷尔蒙让他一步也挪不开，时间仿佛定格在了这一刻。他忘记了这一天所有的不幸和烦恼。

和自己一样她也是一个人在这里，只是不知道她是不是也有着和自己一样的苦闷呢？

秦一棵想到这里不觉又有点好笑起来。怎么可能呢，这世上也只有自己这一朵奇葩了，那女孩那么漂亮，她一定很幸福。

他索性坐在路边，靠着一棵树佯装看风景。他感到惬意，这是他人生中最美的夜晚，可他太累了，不觉间竟睡着了……

等到一个保安叫醒他的时候，已是凌晨一点。他发现那女孩已经不见了踪影。擦了把哈喇子，他急匆匆跑到了那女孩之前站的树下。他看到了一片叶子，那是一片枯黄的银杏叶，不是这个季节该有的东西。

他轻轻地将它拈了起来，才发现那是一个标本，而在这标本上还有一行清秀的小字。

“愿多年以后

我仍是手持风车的孩子！”

秦一棵将这树叶小心地藏在衣服里，这才向宿舍跑去。他想他们还会见面的吧——但愿如此。

这个晚上他失眠了，或许是因为他在南苑路已经睡足，或许是因为学生公寓太靠近嘈杂的马路，也或许是因为那个此生永远无法磨灭的窈窕身影。

第二天班会的时候，他迟到了。

走进教室的那一刻，他的脸红到了脖子以下。他甚至忘记了如何走路，他的腿失去了控制，这让他走起路来一瘸一瘸的。

教室里爆发出热烈的笑声，那是对他的欢迎，他很难承受的欢迎。

好不容易坐了下来，他感觉自己头晕目眩。他的腿不停地抖动了起来，他那跳来跳去的毛病似乎又要发作了，他努力控制着自己，让身体匍匐在了课桌上。

他感觉到同学们一个一个地走上讲台，又一个一个地走了下来，至于他们说了什么做了什么，他一概听不见也看不见。

无言的委屈，让他的眼睛噙满泪水。

“大家好，我是一个喜欢风车的女孩。”

秦一棵听到了一个词，对，“风车”！

“我从小就喜欢风车，最初是因为我觉得它好看，后来则是因为我觉得它像飞机引擎，虽然我将要学的是中文专业，但我也很喜欢物理……”

秦一棵又听到了一个词，依然是“风车”！

“我希望以后我能和大家好好相处，我们能够一直开心，这就是我的愿望。至于我的理想，实在太多了，但最关键的其实就两个，第一个是可以去一趟佛罗伦萨，第二个是我可以设计一个新型的飞机引擎，就像风车……”

秦一棵第三次听到了这个词。

他努力抬起头，朝讲台看去，他怔住了。他不认识这个女孩，但她认识她的身影，她的黑色长裙。

“我的名字叫汪洁，谢谢大家！”

她的笑容带着阳光的温度。在热烈的掌声里，她走下讲台，走到秦一棵的身边，坐在了过道的右边，淡淡清香弥漫在他的心田。

他明白了银杏叶上的话，这天之后，他的心里再也容纳不下任何人。

后来，不出意外的，在做自我介绍的时候他情不自禁地跳了起来，就像一个傻子。但他看见汪洁笑了，那是种发自内心的笑，所以他也笑了。这一天他接受了自己的缺陷，这是他生命中第一次接受这个缺陷，也是仅有的一次。

他为她准备了一个笔记本。他要把那些无法言说的爱情统统写在上面，即使她永远无法看到也无所谓。

……

秦一棵不知道她有没有设计出风车一样的飞机引擎，但他们坐着飞机经法兰克福来到了佛罗伦萨。这个意大利中部的城市，在夕阳下，闪耀着特殊的光芒。

他们在机场搭了车奔赴酒店。在夕阳的余晖里，车窗外文艺复兴时期的建筑，带着古老高贵的气息耸立在阿诺河两侧。秦一棵静静地看着汪洁的侧脸，露出了笑容。

他想起多年前的那个夜晚，他看到的她的侧影。

出租车司机一边听着广播，一边说着蹩脚的让人费解的英语。他很热情，正在给他们介绍旅游景点。

他们很快到了酒店，司机告诉他们，这里这里距离乌菲齐美术馆很近，可惜现在是晚上7点，没法进去了……

秦一棵和汪洁付过钱道了谢，之后便将行李搬进了酒店。晚饭之后，秦一棵决定带汪洁去外面看看夜景——所有的行程都是秦一棵定的，汪洁根本没有参与。这倒也好，免得像情侣一样争执不已。

夜色中的阿诺河是一位柔情的女子，微风拂面而来，如同她缠绵的情话。他们步行向西，走的很慢。

秦一棵不知道自己有多久没有这么放松过了，她扭头看着汪洁，发现她也正看着自己。她穿着一袭黑色的裙子，长发在风中飘飞，妩媚动人。

他忽然有点紧张，慌乱中望向城市的中央，不敢再看他。他原以为自己会跳来跳去，但这并没有发生，他不知道自己在什么时候失去了这个能力。

他们沉默着走过了一段路。

“一棵。”她的声音传了过来。

秦一棵显得很局促，汪洁从来没有这样叫过自己。

“你记得徐志摩的一首诗吗？”她说。

“什么？”他不知道她要说哪首诗。

“《翡冷翠的一夜》，很美的一首诗。”

秦一棵当然记得，那是一首创作于佛罗伦萨的诗。

“你真的走了，明天？那我，那我，……

你也不用管，迟早有那一天；

你愿意记着我，就记着我，

要不然趁早忘了这世界上

有我，省得想起时空着恼，

……

你是我的先生，我爱，我的恩人，

你教给我什么是生命，什么是爱，

你惊醒我的昏迷，偿还我的天真。

……”

她低声吟咏着，秦一棵没想到她居然还能背下这首诗来。夜晚的光线太暗，暗到秦一棵没有看到汪洁眼中的泪花。

“一棵，我们第一次见面是在什么时候？”她低头看着脚下，周围的风景对她来说已毫无吸引力。

“十四年前。”他的声音低沉温柔，带着莫名伤感的情愫。

汪洁想到了太多的往事，却不知道如何开口，她想说谢谢秦一棵带她来到她梦想中的地方，但又感觉这话太过于苍白无力。她还想起了更早的那个晚上，那时她很失落，她的成绩原本可以考一个更理想的大学。

她站在南苑路的树下，望着天上稀疏的星星，想着自己的心事，和无数爱做梦的孩子一样思索着自己的理想和未来。她手里拿的是徐志摩的诗集，她是那么的喜爱那本书，以至于在第一天买到它的时候，就把自己的理想写在银杏叶标本上，夹在了里面——那是她高中时的事了。

后来她看到了那个靠着树睡觉的男孩。他脑袋歪斜，打着如雷的鼾声……这让他觉得有点好笑，阴郁的心情顿时变得有些晴朗起来。

她看到保安径直朝他走去。他很想知道接下来会发生什么，便躲到了另一棵树后面。

男孩带走了她心爱的银杏叶，那是她最初的理想。她很想冲出去将那片叶子要回来，但她还是克制住了自己。

后来她才知道他叫秦一棵，一个傻傻的男孩子。她知道她喜欢自己，但她不会喜欢他的。她自一出现便是人群中的焦点，而他却太过平凡，平凡到除了出糗之外没有任何人会关注他。

她也曾需要他的帮助，但她从来都不会主动靠近他；她也曾被他感动，但她不会表露出来；她也曾想安慰他，但她一直没有迈出那艰难的一步。

后来，他对她的好就成了理所当然。

如今，已到而立之年的她，已不再是那个又傻又蠢的女孩。但她很累，累到无暇顾及一切，他们还是不会有什么结果吧。

爱情本就是不科学的事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