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后山的山脚旁是一座废弃公园,绿化受乱世的影响已被彻底忽略,但剩下那些对身心有益的娱乐和健身设施,除了脏旧得看起来像几堆破铜烂铁,绝大多数都还能供游客使用。
这里是老少皆宜的休闲场所,也是为故人送行再安葬的必经之地。隆从街上赶往这里时,大部分游客也已经在回家避雨的半路上了。刀子嘴豆腐心的老妇为童真可爱的老夫推着轮椅,后者把手臂伸得老高,撑着只大大的雨伞,滴水不沾的防止两人淋雨,既是照顾老伴,也是不让她为自己担心;
小鸟依人的贤妻趴在沉默魁梧的忠夫的背上,后者不善表达,但纹丝不动地撑着伞,这一贴心举动包含了俩人对彼此深沉的爱;
慈母在路上虽全程碎嘴,但始终牢不可分地牵着幼子的手,随身携带的伞尺寸小了,她宁愿让出自己的一部分肩膀,也不愿令后者多淋一滴雨。
隆即将抵达公园时,左顾右盼一圈,随处可见这样不同却又相似的温馨场景。
不管自己的亲人是年迈或年幼,是聪慧或笨拙,他们都心甘情愿地将温暖分享给对方。
如果母亲还在的话,自己那习惯到甚至会粗心的忽视的幸福感、一定不会弱于他们的吧?隆不禁这样想。心的确是那种,会在这种情况下,固执地提出「为即将成人的自己打伞」这种要求的人。
可这世上唯一会这样不怀私心的照顾他的傻瓜…已经永远地离他而去了啊……
隆突然感受到了一股涌上鼻腔的酸楚,这般伤感甚至还进一步令他的眼眶微微肿胀,无数与心相关的记忆碎片开始不受控制的在脑里接连浮现,最后定格在她全身上下血肉模糊,以及他检查井底时只找见了三具尸体这两幕上。
他绝不会放过那个杀人凶手的…
肆意剥夺他人幸福的人,每一个都罪不可恕……!
绝对…不会!!
这么想着,隆眼里的茫然,渐渐被愤怒给彻底取代。
似乎是受情绪影响,隆的瞳色…有那么一两个瞬间,也跟着变成了怒火般的赤红色!
「噗,噗、噗……」
这刨土的声音还真像是拿匕首捅穿人体啊。
隆半蹲在山顶的高崖旁,一点一点,不知疲倦地徒手挖开泥土,捧在手里,再转身播撒在身旁,堆成一座小山。时间的流逝几乎已被他完全忽视了,也许是半小时,也许是一小时?隆不清楚,总之他一心一意地挖出了个成年男人大小的穴地,堆起的小山几乎高过他的头顶。
他不想让心感到一丝拥挤,能轻松舒适地长眠于此。
雷奔云谲,黑夜未至,可天色已经阴郁得叫人想抱团取暖。大雨滂沱,隆却不觉得冷,似乎是怒火平息后的余温尚未消退,他反而觉得身体暖洋洋的。但他眼下也不是完全心如古井,有担忧:他担心「心」的身体会冷得像块冰,即使灵魂已逝也不得安宁,还要在这场大雨的浇溉下着凉感冒;也有孤僻:他不禁茫然于自己安葬好母亲后,即便已经确定了「复仇」的目标,可这终究不是一时之事,接下来该何去何从,他望路彷徨。
没有亲人居住的家,那还是家么?一间空房罢了。
隆动作平稳地横抱起心,先是把她揽入怀里,好像他是即将为生活奔波打拼的有志青年,拥抱是无声的告别;然后一脸忧怆的,态势神圣而庄重地,如把最亲的宝贝放入婴儿床里般,将母亲徐徐地放入墓穴里,生怕弄疼她一分一毫似的。
最后,他揽过右臂,将泥泞堆出的山峰全部倒入穴地里,看着心的脸和大半身体一瞬间被土壤掩埋,那种离别般的不舍感再度涌上心头。这一切必须再次画上句点。尽管抹平地面的双手全程颤颤巍巍,他也一度很想掀开这层泥垢,紧拥住心,但还是低头咬牙,皱着下巴,憋着情绪,忍痛把墓地的空隙填平。
而做好这些后,他收腹挺胸,庄严地跪在母亲的坟边,并顺手拿起一支早在他腿边静躺多时的白色野花。这花是他上山时采的,最初沾满了雨露,而现在沾满了泥土,不再干净如初。
隆低头看着微微凹陷的土壤,心情复杂。他试图挤出个笑容,可面部神经同样沉重;还试图开几个玩笑,改善些氛围,却几度欲言又止。这两件对孩童而言轻而易举的事,他一个差个把月才成年的人,眼下却觉得重如泰山。花不会永远鲜艳,人也不能一直幼稚。
他跪地许久,且始终不言一语。雨水彻底打湿了他的衣裳,并在他脸庞上连连滚落,这令他看起来像是在泪流满面。而事实上,他的眼眶已然如缺水般干涩,便如暴雨来临前的平静。
他低头垂眼,涩涩地开口:
“我理应不该活下来,”隆总觉得这是自己的错,微微皱眉,满眼自责,“那个陌生人也一样。”
“除去你的,井底本该有五具尸体…”雨露在他的睫毛尖端处汇集,再一一滴落。
“但我醒来查看时,只找到了三具。”一想到凶手居然成功苟活,并逃离了现场,他不禁用力咬牙,“其中一具还有被泥土埋过的迹象,但被大雨冲了起来。”
“活下来的不止我一个,”他继而说,面色凶恶,“有人也诈尸了,还拿你的命相抵。”
“我不知道在我沉睡时,井底都发生了什么;”
他顿时回想起自己在沉睡时,做的那个旧梦。那个健在的心,柔声为他讲述父亲在战场上做出的英勇事迹的,充满美好和遗憾的梦。这也总算令他欣慰的勾起了点嘴角。
“你也不知道我在沉睡时,我都梦见了什么。”
“我梦见了老爸,也梦见了他最后一次出征时…跟我说过的话。”
那段回忆固然是他永生难忘的,但也是他心中的一道伤疤。他从不刻意去回忆,母亲也贴心的不会主动提起,因为任谁重温离世亲人与自己的点点滴滴时,不免会黯然神伤。
而当别人好奇的问起,自己也愿意娓娓道来时,又总会不合时宜的痛哭流涕。
恰如他现在这样,只是对着故人喃喃自语,便早已流泪喘涕,泣不成声。
“也梦见了你…梦见你为我讲述来龙去脉后,一本正经地强调。”隆再也抑制不住暴走的情绪,便如水库被积水压破,含混不清的说。
“你说…你绝不允许我参军……”他意识的到自己这时应该坚强,可贴地抠紧的双手,连平地都被挖去了两块,也没能让悲情安分下来。果然是「只有起错的名字没有叫错的外号」,他的确是个好哭鬼。
人会在特殊情况下一瞬间长大不少,但人也终究无法违抗自己的真心。那个为搏红颜笑而搞出「烽火戏诸侯」这么个笑话的昏君,是,这绝对是件无法辩驳的蠢事,但如果他当时真是春心剧动,而不是装腔作势或炫耀的话,若干年后,国破家亡,他也不幸的被敌兵抓住,即将脑袋搬家时,回顾起走马灯来,想必也无怨无悔吧?
隆仰天长鸣,放声大哭,双肩微颤。
他真情流露,并声泪俱下:
“可是啊…却又让我放手去做…我想做的事…”
继续这样宣泄了会情绪后,他终于安静下来,代价是眼圈红肿,且内心空荡荡。而他原本浑浊的眼神,片刻过后,也被刀尖般的寒光,逐渐穿透。他双臂垂撑着地,消停了会后,内心又死灰复燃,喘息愈发急促。至亲被折磨致死,哀痛欲绝的结束,往往意味着怒火中烧的开始。
他悲愤交加,胸口上下起伏,最后对外横挥了拳,拳眼猛地锤在山崖上突出的一块岩石的正中央。奇妙的是,或许是受到了愤懑的加成,他徒有重击石头的触感,数秒过后,手上也没有传来肿痛的反馈。
隆把拳眼在山石上贴了许久,直到呼吸逐渐稳定,盛怒开始退潮,情绪也终于平复,他才泄气一般,把手撤开,任手心落地。这绝非无能狂怒,而是心意已决,或者说,他树立好了新「目标」:
“我会…为你报仇的。”
“不只是他,包括我,所有入侵者本该死绝…”他轻轻摇头,想啥说啥,“可居然出现了两条漏网之鱼。”
“也许…那个人,他不一定是人类。”他不认为这世上有人承受的住龙血的腐蚀性,也许亚人类——即是「龙人」,正是俗称的「使徒」——可以,但人类绝对不行。太过注重一个问题时,往往会忽略更值得在意的,隆也尚未改掉这个思维陋习,并未意识到自己也是没被龙血榨干的人之一。
“也许、在这件事上,仁将军愿意提供帮助。”他转念一想,可想到的也只是军队也许会协助解决这事。如果目标真不是凡人身的话,他单枪匹马未必不会虎口送食。
“我曾答应过你,永不参军。”他一直想成为,像父亲那样的,言出必行的人。
“可我如果是名士兵的话,这些惨剧…今天都不会发生。”可事到如今,从结果来看,如果他坚持自己的目标,他未必没机会保护家人。
“请允许我的食言,老妈。”隆不知道天上的母亲对此是怎么想的,他也无从得知,但无论他是手刃仇人,给心一个交代,还是因此丧身,去另一个世界找家人团聚,他怎样都问心无悔。办事做人都顺心顺意,自然也必然了无遗憾。
他弯腰趴下头点地,但只是虚磕头,额头还差几寸才接触地面,却不再落下。
“请…原谅我。”隆是真心惭愧,但也真的决定要一意孤行。
片刻过后,他抬起发丝滴落的水已然汇成雨帘的脑袋,顶着大雨起身,隔着泥层冲正在墓里安息的心,做最后一次深鞠躬,随后默然调头,原路返回。
半分钟后,隆消失在了盘旋直上的山路尽头,这座满山遍野的自然墓园也重新变得寂寥荒凉,而山崖上的那块,不久前才被隆所捶打的岩石,也在一道轻微清晰的「咯哒」声后,「嘶——」的灰化飘散,化作一阵石灰色的飞沙,转眼又被大雨扑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