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吱——」
隆回家时,钥匙已在锁上插好,挂坠是一只脏脏的兔头。不必思索便能想到,这是心准备出门找人时,担心他提前回家,却没带钥匙,不愿他在家门口久等,而做出的贴心之举。
隆也不是第一次经历这事了,他老劝母亲少这样做,不然盗贼光顾时连撬锁的流程都剩了,可心每次都只是笑笑说:反正家里也没几个钱,那小偷没准还会施舍点再走呢。这句话总令隆感到心疼,如果南还在的话,他们也不会如此窘迫。当然,重点也不是钱,如果他们一家三口都平平安安,家境再难也能过得幸福快乐。
可现在,他们都走了,都走得很突然,什么也没留下……
隆疲累乏力地推开门,进入视野的是焕然一新的客厅。格外整洁,也格外…冷清。心总喜欢趁家里没人时打扫卫生,他玩完回家时撞见过很多次,有时母亲还没整理好房间,有时她已经把清洁工具收好了,一个人黏在沙发上默默弹琵琶,而不管情况如何,心只要扭头看见了他,一定会放下手头的任何事,迎上来问一大堆,担心他有没有淋湿或晒伤,关心他有没有被欺负或摔伤……
其实隆经常因此感到头疼,每次都囔囔自己已经长大了不再是小孩了,而今天心终于没有连忙冲上来慰问N连了——因为她的肉身已经永远的留在后山的一抔黄土下了——他反而不太习惯…
悲楚和无力感再次突破了他的心理防线,他的双眼也跟着变得荧光点点起来。长大除了要经历一些事,也终究需要一些时间。从军营赶到后山再回家,这本就是些耗费体力的事,更别说他现在浑身湿透,心的离去对他造成的心理打击也不小,他精疲力竭得很。如果母亲还健在,此时此刻她想必也会逼着自己去洗趟澡放松下身心。
隆在门边的鞋柜前有条不紊地脱下鞋,双手第一时间便齐齐一举,脱去已经湿得能透视肌肉,貂一样的上衣。
「噗通」。
隆随手把换洗衣物丢进衣篓里,刚搭上两室中间的浴室的门把手,渐渐地停步。
右侧便是主人房,门是敞开着的。他能闻到一股清香,那是心的「气味」。动物迁居到了新环境,不管有意或无意,都会留下自己的味道,人也一样。这是母亲住了数十年的房间,里面包含了她的痕迹。隆不敢正眼去瞧,但余光能瞥见平整地盖住床铺的被褥,以及一尘不染的地板。而这正是令他动摇的地方,如果那被子现在是卷成一团的,而地板也是乱糟糟的,他还不会有这么大的情绪波动。心是个爱干净的人,走进这么一个同样干净的房间,任何熟悉她的人,都会隐隐约约地感受到她的存在。隆当然也不例外,可他不仅目睹了心惨死的现实,还是亲手埋葬她的人。
有这样一句话:连那种关系不密切的亲人离世时,你最初感觉还好,不会有太大起伏,可偶然看见那人存在过的证明,如照片、录像,又会情不自禁地,泪如泉涌。隆不敢靠近,连正视都不能,因为他怕自己再度崩溃。
半分钟后,水声在浴室里响起。阳台边上的盆栽,也在飘进室内的风雨的吹打下,枝叶摇曳。棕盆里的小树最初只是被打湿,也不知过了多久,一道劈天闪电落下时,盆里的积水已高涨得快溢出,没过了树根。
隆已经关上了热水,光着身子,将浴室拉开一道门缝,用浴巾擦着长发,并把手伸到门外,试图在贴墙的倒勾上捞到干净的衣物。可他摸索了半天,什么都没抓着,塑料勾上空无一物。从他记事起,每当他进行洗浴时,母亲总会贴心地把换用的衣服挂在上面。可今日不同往时,且物是人非,他犯了半天蠢才想起这点,上挥下舞了半天的手臂也顿时怔在空中,随后灰溜溜地收回缝里。
一会过后,大门被拉开,隆头顶着湿漉漉的散发,下身围着条皱巴巴的浴巾走出,一头拐进自个的卧室。积水彻底溢出盆栽时,注意到它的惨状的隆,也边穿上衣边走来。他倒掉积水,将树苗摆在脚跟后时,才发觉自己正站在无壁遮拦的阳台的最边边,不小心前进一小步,坠楼惨剧都会发生。
隆本应退开,可他意识到自己如同处在悬崖边上时,盯着下方十几米的街面,他却像着魔似的,挪不开眼睛。有人意欲跳楼轻生,真是被恶鬼推了把后背么?答案当然是否,抛开牛鬼蛇神不谈,这其中的绝大数人,很可能是在俯视地面时,脑里突然闪过了「一死了之,也无足挂齿」的念头,才会傻乎乎地迈出那伤害自己的一步。更不排除有的重度抑郁者,前一秒还有说有笑,或准备睡觉,下一秒便突然被包括但不限于此的悲观想法攻占了大脑。
这种行为毫无疑问是自私愚蠢的。有的人认为自己不值一文,死也无足轻重,却目光短浅地忽略自己一直被爱而不言的家人视若珍宝,甚至掌上明珠。像隆这样彻彻底底一无所有的,真没几个。他才是那种一旦死了,便再无记得和惦记他的人的惨状。
隆目不转睛地盯着正下方的街道,面目呆滞,如一具没有灵魂的空壳,木头人一样。但他并未在这种失神的状态下,傻愣愣地迈出一步,双腿纹丝不动,相反还挺拔笔直,稳如泰山。不仅如此,他的双眼一回过神,眼神立马变得重剑般沉重锋利。两抹红光如毛巾擦拭水晶球的轨迹般,从他眼里掠过。
从始至终,隆其实没有产生过一点轻生的念头。
他在裂掉了座阳台的地板边缘怔了半天,其实只是在百无聊赖的感受这暴雨天带来的清凉,并胡思乱想些「自己要是跳下去了,有多大概率活下来」这种奇妙的问题。
虽说他是真的死无所惜啦,但他认为自己无论如何,都必须苟延残喘。这其实是个热血但无脑,幼稚又固执的想法,而原因也很简单。他连十八岁都差点才满呢,残酷的事情他差不多都经历完了,而美好的事…再不济也肯定和悲剧一样多,「世间万物都绝对均衡」嘛,便如光与影,富与贫。有的梦想,他还未实现;有的目标,他尚未完成;有的姑娘,他也没来得及去好好珍爱。他怎么可能就这样一事无成的死去啦。
更何况……
有的人,他还没报复;
也没来得及去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