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

爱妻林欣的葬礼很简单，只有我，女儿星儿和岳母范雅桐来给林欣送别。林欣生前反复嘱咐过我和岳母，丧事从简，没必要再花冤枉钱。寄托哀思不在于铺张的形式，而在于亲人间永恒的思念。林欣的父亲也是我硕士研究生的导师林百川教授，4年前就因车祸去世了。爱妻至亲的人只有丈夫我，女儿和岳母三个人。于是我们三个人披麻戴孝把林欣遗体送进火葬场，在举行了简短的追思告别仪式之后，就将爱妻火化了。

整个仪式只进行了15分钟。我没有按着常规让殡仪馆的职员放哀乐，而是交给他们一张林欣最喜欢听的光碟――上面有林欣和我最中意的歌曲《Yesterday Once More》（旧日重现/往事如昔）。当这首曲子在空旷的大厅回响时，我眼前出现了第一次听到这首感人歌曲的一幕。那是我加入林欣组织的户外运动俱乐部的第一个星期之后，我早早地来到了学生会的活动室。我知道每次俱乐部活动前，作为组织者的林欣都会早早地打扫房间，准备好茶点和开水――这是我能和林欣单独在一起的唯一机会。这天我照样第一个到了活动室，在林欣到来之前，已经打扫干净房间，擦干净桌子并从开水房打了两瓶开水。林欣走进活动室时，看见窗明地净的房间和满头大汗的我很吃惊。户外运动俱乐部一共有26名成员，我是其中最不起眼的成员，每次开会商谈周末活动计划，我都默默地龟缩在角落里，所以林欣并没有特别注意到我，更记不起我的名字。

“对不起，同学，你叫……”林欣在竭力地回想着。

“江涛……”我红着脸，耳语般回答道。

“对，江涛。谢谢你啊……”

我只是傻傻地点点头，不知所措地站在原地，“……”

真是奇怪了。明明很喜欢一个人，可是这个人站在面前自己却不知所措，手脚完全不听使唤。我真想对她说：谢谢你，在开学的第一天救了我！可是我张开嘴，却哑巴似地一个字也说不出来。

林欣好像看出了我的尴尬，“看你这么勤快，我给你一个奖励吧！”她掏出随身听，将一个耳塞递给我，另一个耳塞塞进自己的耳朵里。

我不明就理地也模仿林欣的样子将耳塞塞进耳孔。美国歌手卡彭特演唱的《旧日重现》如甘泉一般奔涌而来。

“When I was young I’d listen to the radio

Waitin’ for my favs

When they played I’d sing along，

It made me smile……”

（当我年轻时，我常听着收音机

等待我最喜爱的歌曲，

当歌声响起，我随声而唱，

面露微笑……）

林欣冲我甜甜地笑着，似乎在说：好听吧。

“……”

我和林欣挨得很近，可以闻到她身上散发出的香气。这一刻我醉了，真想时光停止，就让我永远永远和天使在一起。

“……”

告别仪式进行了15分钟之后，火葬场的工作人员就走进来，抱歉地告诉我们：今天的“客人”很多，只能打断我们了。

星儿一直在哭。岳母为了宽慰外孙，一直强忍着悲痛。可是，看到爱妻的尸体被推进火化炉的一霎，岳母崩溃了！她抓住我的衣襟，痛斥道，“都是你害了我女儿！欣儿要是不嫁给你，就不会这么短命！你为什么要死死缠着欣儿不放？！为什么？！”

岳母从始至终都反对林欣和我交往。我们悬殊的门第，岳母认为女儿嫁给我没有未来！虽然岳母在我和林欣成婚之后，压抑着对我的不满，不再对我们的婚姻指手画脚，可是这一刻岳母多年积压的溶浆终于爆发了。

我的衣服扣子被岳母揪掉了两个，我默默地忍受着。

“……”

在爱妻的遗体消失在冒着烈火的炉门后面之后，岳母的身子一下子就矮下来，缩到在地。我支撑住她的身体，不让她瘫倒在地。从她的哭泣中，我能感受到我们共同的伤痛――我哭了，哭得很伤心！

捧着爱妻的骨灰盒，我才真真正正意识到林欣不在了。我已经永远失去了我心中的那个“白衣天使”！我顿时感到天旋地转，有一种要昏倒在地的感觉。可是，当我看到岳母和女儿泣不成声的样子，我告戒自己：要挺住！我答应过爱妻要照顾好这个家。爱妻虽然不在了，可是我还不能倒下去。我要是倒下了，星儿和岳母该怎么办啊？

我强忍着伤感，开车把岳母和星儿送回了家。我原本想半路在超市停一下，买点肉菜，给星儿和岳母做一顿好吃的。这几天忙着林欣的葬礼，星儿，岳母和我都累坏了，连顿饱饭都没吃上，我应该好好犒劳犒劳她们。岳母却很疲惫地，淡淡地反对道：她难受，没胃口，随便点点外卖，对付一顿算啦。

于是，回到家，我就打电话从楼下小区的餐厅叫了三碗鱼粥，一钵老火靓汤和八辆虾饺。星儿胃口还好，喝了鱼粥和汤之后，还吃了5个虾饺。岳母和我吃得都很少，除了喝了鱼粥，其他的一点也没动。

“妈，你在路上说，有事要跟我商量！”我想起离开殡仪馆，上车之前，岳母擦着眼泪，若有所思地告诉我：回到家有事要和我说。我一路上心里都在嘀咕，岳母到底要和自己说什么呢？

“你今后……打算怎么办啊？”毕竟是当过教授的高级知识分子，岳母又恢复了往日的理性，说话很得体，语调也很缓和。可是，这种软刀子伤人会更痛楚。

今后？是啊，自从林欣患病以来，我就卖掉了天地网络的股份一直在医院照顾她。二年了，没有工作，没有朋友，一心一意地陪伴在爱妻和女儿身旁！如今林欣终于走了，岳母提起这个话题，是想让我找份工作养家糊口吗？

我哑口无言，“……”不知道该如何回答。

“我也是随便问问……你别往心里去。今天都累了。都睡一会儿吧！有话晚上再说！星儿，来，跟外婆去睡觉！”岳母说着牵着星儿的小手，走进了卧房。

虽然林欣的葬礼约在了上午9点半，可是，我和岳母心里难过，这几天都是彻夜的失眠，展转反侧，难以入睡。终于把林欣送走了，她老人家是应该好好歇歇了！

我叹息地回到了自己的房间，把林欣的骨灰盒放在门边的工艺品架子上。这个架子还是林欣自己买来木板亲手做的――这个架子上放满了林欣从各个大山上收集到的石头。其中一块刻着两人名字的红色石头，是林欣从香格里拉的雪山上采集到的。我拿起这块石头在手上摸了摸，又轻轻地放回原位。

“……”

我叹息地拉上窗帘，房间一下子就黯淡起来。我闭上眼睛，躺在床上，可是疲惫的大脑，还在高速旋转着，一刻也停不下来。以前可以忽略不计的，远处马路传来的细小的行车声，如今就像是在耳边嗡嗡作响的蚊子一样，搅得我心烦意乱。我索性坐起身，揉着发胀的双眼。

“为什么还不睡？你已经两天没合眼了！不是说好了，等我走了，你就把我给放下，好好过你自己的生活吗？”

我抬起头，看见爱妻站在工艺架旁含笑地看着我，就彷佛是从骨灰盒里钻出来一样。我这是幻觉吗？

“对不起，我……做不到……”

“你不尝试怎么能说做不到呢？”

“我……真想跟你一起走……”眼泪又顺着我的脸颊流了下来。

爱妻深深地叹口气，“你走了，星儿怎么办？我母亲该怎么办？你答应过我，要好好照顾他们……你忘了？”

“对……不起……我只是太想你了……”

爱妻宽厚地笑笑，“我知道。你会慢慢习惯，重新开始的！我会一直在你身边，保佑你和星儿的！”

爱妻的身影消失不见了。

“林欣，别走。林欣！”我忘情地叫了一声，跳下床，左右张顾。

爱妻已经不见了。她这次是真的要走了吗？

“……”

桌子上摆放着一个真皮旅行包，里面装着从医院拿回来的爱妻的遗物――这两天忙着林欣的葬礼，还没来的及整理这些物品。我走到桌旁，遗物上面放着一叠帐单和一个存折。帐单是我在医院结帐的打出来的收据。林欣的治疗费一般都是一个月结一次。最后一个月，林欣的病情恶化，用的药物有很多都是进口的抗癌特效药，再加上单人病房（每晚800元），输血和急救的费用，帐单高达24万6千8百56元，丧葬费加上墓地的费用也高达15万8千8百元。这些费用让我和林欣的存折极度缩水。二年前我将天地网络公司15％的股份贱卖了400万元，如今只剩下了10万9千4百66元。看着存折上的数字，我有些明白了岳母的担忧。将近11万存款这就是我现在全部的积蓄。这些钱能供我和星儿坐吃山空多久？星儿上的是私立的英文教育幼儿园。一年的学费就是4万5千元，这还是岳母托她在幼儿园当老师的学生走后门报的名！我答应过爱妻要照顾女儿，总不能在爱妻尸骨未寒之际，就让女儿离开心爱的幼儿园吧？

“你今后……打算怎么办？”

岳母的质问又一次在我耳边响起。是啊，现在是应该好好规划一下未来了。不为自己，也要为了履行对妻子的承诺！

我轻抚着这个熟悉的棕色真的皮的旅行包里，就好像是能感受道爱妻残留在上面的气息一样。这个包还是他们新婚旅行在曼谷商业街的一个专卖店买的。爱妻很喜欢这个包，可是看着上面的标价要1200美金，就下不了手，她对店员说要回去考虑一下，拉着我的手就跑出了店门。第二天我们要去普吉岛。当天晚上，林欣有点头疼，我慌称给她去买药，跑到了商业街，在那家皮货店关门的最后一刻，买下了这个真皮旅行包！第二天一早，林欣起床看见这个包就放在床前，高兴得竟然掉出眼泪。看到这一刻，我觉得这1200美金花的值了。能让爱妻高兴就是再多的钱，也值得！

我打开旅行包，里面大多是林欣换洗的衣服和洗漱，化妆品，整整齐齐地摆放在旅行包的下面。最上面是一个笔记本羊皮包装盒――这一年来，我总是看见爱妻在这个笔记本上写写画画。我不止一次问过林欣在写些什么？是写日记或者是患病的心得？林欣总是笑笑说：这是秘密，不过等以后你就知道啦。

如今爱妻的秘密就在眼前。现在该到了解开这秘密的时候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