蜡烛被卡普亚口中的寒风吹熄。
在教堂中,和凝固的氛围一起凝固的,还有卡普亚的身躯。
他的生命之火在这时似乎燃尽,保持着祈求的样子。他的父冰冷的小手放在他冰冷的手上,除了寒意,什么都没有。
古斯塔夫踉跄的站起,他的脚已经发麻,没有了知觉,若不是视线的变化,他都不能确定自己是否完成了站立这个动作。
他不太用力的站起,周围的一环烛火却像被强风吹拂一样,用力的向外扯动,只有一丝火舌紧抓住烛芯。
这一瞬,房间更加黑暗,卡普亚变成立体的光影,古斯塔夫没有征兆的长高了,卡普亚的脑袋低到了古斯塔夫微妙的位置。他制止了心中难以语言的冲动。
蜡烛重新明亮了起来。
“我要借用你的雪车。”
卡普亚默许了,用一动不动的两种语言在说:“注意安全。”这是大路通用语。
“留心地上的月光。”这是弗雷姆语。
弗雷姆的雪地被月光照得很亮。
苍狗们把被鞭打的愤怒化为雪地中玩命的狂奔。
雪地上,又多了些车痕和乱七八糟的脚印。
在黑夜与白月的交融中,甘尼克斯山脉染上了好看的灰色。这样的灰色,圆润和谐,它用谦顺的样子稍微冒犯了下天和地。
因此,美到有些凄凉的灰色也涂抹在与甘尼克斯山脉相接的天和地上。
月亮在明亮的云中游动,苍狗在没有鞭策后保持着不太快的速度,古斯塔夫在这样的景色中都有些忘了出发的目的。
地上的月亮。
在大陆的语言体系中,也许只有浪漫的吟游诗人才会创造的句子。
在弗雷姆,这句话暗示的是不留神时带来的死亡。
明月高升时,在冰层间一个个开凿的冰窟中会浮起一个个月亮,有时星辰也会浮起,把冰窟撑大。
如果不怕夜间更加剧烈的严寒,在冰窟中的行走,更像是在星河中穿行。
致命的诗意常常伴随致命的危险,地上的星河就是捕获弗雷姆人的陷阱,一旦靠近,去捧住星月,星河周围脆弱的冰层就会机灵的一凹。
弗雷姆人若以这样的方式丧命,会被称为逐星者。
古斯塔夫把两种语言组合,创造了新的短句,他一路提醒自己:小心地上的星月,小心地上的星月。
过多的提醒占据了太多心神,当古斯塔夫在尖角岩下停驻时,真的忘了为什么出行。
月光下的尖角岩流淌着迷人的白光。
尖角上白鲸的鲜血开始活动,与岩上的月光结合,尖角岩上凸出的团团冰柱中,好像新的生命即将在这里面呼之欲出。
安静了好久的四只苍狗开始嚎叫。它们夹着尾巴,不断的退缩,用凶猛的声音为自己壮胆。声音都震落了里面可能会有生命的冰珠。
在面对超越经验都不能理解的事物时,苍狗们选着了退缩和自保,而古斯塔夫则是望向犬吠的方向,本能的用自己的方法去探究。
在远处,无数雪球自发的滚动,集中到更大的雪球上。
小小的雪球除了集中没有多余的智慧,许多雪球都没有爬到大雪球上就落入了地上的星月。
小心地上的星月,古斯塔夫对着怪异的场景关切的说。
一个大大的雪球成了型,小雪球继续在大雪球上滚动着,形成了一个比底部稍小的白团。
静止了。
已经退到古斯塔夫身边的四只苍狗也停止了嚎叫,尖角岩上蠢蠢欲动的生命也安静下来。
那两团已然成型的雪球也停止不动,仿佛和古斯塔夫一样,突然就忘了目的。
粗大的雪痕碾过了小雪球留下的轨迹。
古斯塔夫的催鞭不能驱动苍狗的奔跑,它们把背拱起宁愿接受更多的鞭打也不要靠近。
这四只性子最烈的苍狗平时若要使用,必须先上它们跑上几圈释放完野性才能正常驾驭,现在却在皮鞭下连呜咽声都小心翼翼。
古斯塔夫扔掉了缰绳,向雪球跑。
雪球移动的很慢,古斯塔夫不久就跟了上去。粗线条的雪痕上又增添了古斯塔夫的脚印。
“在哪里啊?在哪里啊?在哪里啊?”
古斯塔夫听见雪在说话。
“你在找什么?”
“我不知道呀。”雪很自然的回答。“我不知道我在找什么,我只感觉我缺了样东西。”
“缺了什么?”
“我不知道呀。”
雪停了下来,上面那团白雪转了半圈,看样子是使自己面对古斯塔夫。
“你也在找东西吗?”雪问。
好像——是吧——
古斯塔夫打不出声。
他发现自己和雪一样,知道自己缺了块东西,但不知道缺了什么。
“你能陪我一起找吗?”雪问。
“可以。”
雪又开始移动,上面的那团雪球像人的脑袋一样东张西望。
“在哪里啊?缺了什么啊?我怎么只记住我要找啊。”
“小心地上的星月。”古斯塔夫跟在后面说。
雪停了下来,上面稍小的雪又转了转:“谢谢你。我好想想起了什么。”
“没什么。”
其实古斯塔夫不认为雪了解了他创造的生僻词。可能是在语气中,雪感受到了关心。
但是它又似乎确实能理解他的意思,粗粗的线条都弯弯曲曲的绕过了一个个在冰面浮起的小天空。
“你也不知道自己缺了什么吗?”
古斯塔夫沉默了一会儿,他在脑中想了想出发的理由。
“是的。”他答。
“我感觉有些......不太好。”雪的声音听起来像被没有刮来的风打扰,听起来微弱又断断续续。
“怎么——了?”眉目低垂的古斯塔夫刚问出问题,就找到了答案,粗粗的雪痕已经比之前小了一些,雪地上不断的点上脱落的雪团。
这些小雪团会稍微跟上雪前进一小段路,但始终不能再次依附上去。
它感觉不太好,它在变小。
“我能找到吗?”
“我能知道自己在找什么吗?”
“我只有点朦朦胧胧的记忆,古斯塔夫,我会不会连寻找这件事也忘了啊?”
古斯塔夫没有回答雪的疑问,这也是他的疑问。
雪的体积真的在缩小,这不是视觉上的错觉,他想帮雪回忆起要找的东西,于是问:“有什么东西对你来说很重要?”
“重要,重要,对了,我就是在找重要的东西。”
“记起来了吗?”
‘“重要,重要,我记起来了。”
雪的痕迹快速的延长,古斯塔夫有些追不上。
“好像,好像,我记得好像是在那里,重要的东西,丢在了哪里。好熟悉,好难受,是这里吧。”
古斯塔夫狂命的奔跑,原来无惊无喜的脸上全是目睹悲惨时的绝望,他的大吼制止不住极速前进的雪。
“小心地上的星月——”
雪掉进了冰窟之中,噗通的一声像在噬骨。
四只苍狗也听到古斯塔夫的大吼,可能是感受到不能理解之物的消失,它们邀功一样的向有古斯塔夫气味的地方跑去。
古斯塔夫趴在冰窟边哭泣,他的泪打乱了浮起的星月。乱吠的苍狗声也渐渐逼近。
“古斯塔夫。”
面上残余的泪凝结后,一洞星月轻声而清晰的呼唤他。
“古斯塔夫,不要哭,我找到了。”
雪花在只有古斯塔夫的地方飘落。
说不清是来从天上飘下,还是在地上的星月中涌出。
一缕幽香传来,一个真实的拥抱将他抱住。
一瞬间,古斯塔夫明白了。
雪在找她,他也在找她,这是她的母亲。
“古斯塔夫,你也要像雪花一样,一直绽放下去。”
在雪中艰难的受肉,在受肉的一瞬又立即崩溃成雪花的母亲温声细语的对古斯塔夫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