诗人已经拿不动笔了。
他没有老,甚至可以说是很年轻,但是他虚弱得很,拿起笔写作时像个将死之人憋着一口遗言却说不出那样痛苦。
他心中故事的火焰都燃烧殆尽,时不时的灵光乍现像风吹过的死灰——永远不能使文字的光芒复燃。
他的笔有时候会在纸上滑行出几个文字,这几个字有些像灰烬中穿梭的火星,永远不能燃烧成火焰,永远不能打开诗篇的门。
诗人觉得自己已经死了,诗人回顾半生时,觉得自己早就死了——在他初次拿起笔,决定成为诗人的那一刻,死得透凉,死得默不作声,死得无人问津。
但是没有人知道他死了,就像没有人知道他还活着。
他的诗篇没有被传诵过,诗人挣扎后完成的诗,像是经历分娩和阵痛后产下的残疾死胎——一出生就不被认同。
他一度认为,他的诗会轰动万世和万国,他会戴上诗人之冠在世界周游。最终的现实是他带上了死气沉沉的废稿,还有一个总在嘴边夺食的饥饿。
他很年轻,却错过了很多年华,除了用随意的工作勉强的糊口之外,他的精力全都用在读书和写诗上,所以他错过了学习生存技能的黄金时间。
诗人没有办法熟练的搅拌奶油,也不会细致的木匠活儿,他曾经跟随卡德加特修筑教堂,这份工作是诗人认为最贴近自己气质的工作,建筑学士的建筑艺术登峰造极,简直就是飘着灵气的诗歌。
诗人有打探到卡德加特的习惯,因为自诩是诗人,他孤高的认为自己站在智力和情感的顶端,即便食不果腹也不会委屈与人。
但是,他愿意去揣测卡德加特——用诗人极度敏感而封闭的内心。
诗人知道卡德加特会根据环境来确定教堂的风格,建筑学士会在街巷走访,体会市民的喜悦、哀愁还有愤怒,他会在深夜阅读与之相配的诗文来调节自己情绪的基调,这种情感的底色会在建筑中起到潜默移化的作用,因此卡德加特的教堂一点都不单板,有雄壮的天神,有狂奔的骏马,有悲戚的苍骨。
这些建筑单个来看,突兀又怪异,但是结合到环境中,自然得如同水中的鱼和水草,密不可分,缺一不可,就像城市因为教堂真正的认识了自己。
诗人认为卡德加特和自己是一类人,都是竭尽所能去艺术性的展现人类情绪的极致。
诗人觉得找到了归属,他在想,他写诗,他建筑,这可能是裂世之后最伟大的组合。
诗人完全是空想,他的诗在建筑图纸上不能发挥一点点的影响力,没有一根直线是因为他的情绪而画成的。
他幻想的东西和真正发生的事情,完全相反。
那天,卡德加特把手腕滑到额头,手指对着天空一点,“你每天在我吃饭的时候念些什么狗屁?”
狗屁!
诗人一直认为他诗歌中的情绪与正在修建的教堂气质暗和,在艰难的环境中,他一度找到了尊严,他脑中构思的意义如魔法一样在卡德加特的手中变成了实体。
诗人一下子感觉到了地震,他脑中宏伟的诗篇顷刻崩塌,诗人随着废墟在无尽中坠落,坠落而不毁灭,这成了他最大的幸运——脆弱如他,毁灭是温柔的终点。
“请问你能滚开吗?请问我认识你吗?”卡德加特向工地大吼,“谁来告诉我这个混蛋是谁!是谁招来的!”
助理急忙的跑来,抱着名册翻阅,找不到。
“你是谁?”
“我是诗人。”
“狗屁诗人!”卡德加特暴怒的说到。
诗人早就打听到卡德加特性情乖戾,在这种乖戾还没有针对他时,诗人对建筑学士的古怪无比认同。
古怪,不羁,孤独,这是所有艺术家该有的特质,他甚至把建筑学士美化到崇高的位置,他性情乖张,他为所欲为,他被人接纳和尊敬,他!他生计不愁!
“你是不是在偷我的石材!去让石匠数数石头!”
“我没有!”
“那就是混进来偷木头!仓库!数数木材!”
“我没有偷任何东西!”
“懂了!把这个偷饭吃的蠢驴扔出去!”
诗人感受到了飞翔和撞击。他在飞翔中感觉自己是轻盈的果雀,在撞击中感觉自己是丑陋的蛤蟆。
诗人羞愧难当,他同意别人讥讽他落魄,嘲笑他没有生存的手艺,对于故意在他眼前吃肉喝酒的人也愿意接纳,但他不能忍受被视为小偷。
他曾经忍受着高烧在写诗,忍受着饥饿在诗,强忍着爱情时也在写诗。诗人从不计较世俗对他的嘲弄,他是诗人,他生来就不应该被看懂。
但是,这种屈辱来自他认可的艺术家,卡德加特可以批评他的艺术,但是,诗人忍受不了这样鸡零狗碎的污蔑。
诗人愤愤的看了眼教堂,好讽刺,现在教堂的整体造型仍然和他的内心完美的契合——扭曲,摇摇欲坠。
你知道吗?
你可能赶走了唯一一个懂你建筑艺术的诗人。
我们两个,本该有艺术间的心心相惜。
诗人离开了他以为会有的依靠。
诗人来到城外的荒郊中,他挖出一直以来视为珍宝的诗稿,他把它们捆绑,打包,背在身上,沉甸甸的感觉让人觉得舒心和宁静,诗人觉得这是他所有的重量,诗人觉得这是他思想的重量。
死气沉沉的诗人背上了死气沉沉的手稿,他决定去死,他要去一个诗人都书写过,但只存在于诗篇中的城市——哀城。
他要去死,死在哀城。
但诗人有些犹豫,他离不开这座生活过的城市,这座不断嘲笑他,打击他,给他无尽否定的城市让他在想离开时变得可爱起来。
正是因为接连不断的痛苦进攻着他敏感的心才让他有了持续的创造力,这个城市让他永远贫困,永远饥饿,永远有诗歌。
诗人在林间的大笑惊动了飞鸟,写作的冲动像在体内苏醒的恶魔控制着他的行动,被卡德加特当做小偷后那一段飞行和落地的经历使他有了新的诗文载体。
他要以此为内核写一篇无韵长诗,题目都想好了——题目不是想好的,自己就蹦了出来。
叫做《果雀卡德和蛤蟆加特》
乔尔是名博物学家,他收集了许多奇珍异宝,还有珍奇异兽,其中,最受冷漠的就是果雀卡德和蛤蟆加特。
乔尔自己都忘记了这两个藏品的存在,更别说回忆起当初带回它们的原因。
卡德和加特不知道自己已被遗忘了,卡德自鸣得意的炫耀着婉转动人的歌喉,加德劳心劳力,吞噬着昆虫。
“你真丑。”果雀卡德说。
“是谁在说话。”蛤蟆加特吞下蚊虫。
“在你听来,当然是在说话,谁又指望你能懂。”果雀卡德漂亮的尾巴一翘,喷出一线鸟屎。
“落我头上了。”
“你怎么察觉到的。”
“有你的气味。”
“那你第一次接触到了高雅。”
果雀卡德又施展起歌喉。
“你在唱什么?”
“永失我爱的哀愁。”
“你和我不同,你能飞,可以去找你的爱。”
“去找?蠢货,要是找到了,我的歌声中怎么还有哀愁?”
蛤蟆加特舌头一吐,吃了一只蜘蛛,“为什么要哀愁。”
“吃你的蚊子吧。”
“我吃的是蜘蛛。”
“恶心,下等,劣质。”
蛤蟆加特又舔了一只蟑螂。
“你明明不用哀愁,你看,鸟笼的缝隙好大,你展开翅膀都碰不到笼子。”
蛤蟆加特在巨大的落地金鸟笼中跳进跳出。
“出去!出去!出去!”果雀卡德歇斯底里的叫起。
“好吧。”蛤蟆加特停在了笼外,“但你明明能出去。”
“为什么要出去?为什么要离开金子鸟笼?为什么要放弃高贵的哀愁?”
蛤蟆加特又蹦远了几步,吃掉一只蚂蚁,“你不自由,我很难过,但是,我又有私心,我喜欢你在这,无论如何,我喜欢你的声音。”
“我唱歌时,你这只蛤蟆给我滚远点!”果雀卡德歇斯底里的大喊。
“不要损坏了你的歌喉。”蛤蟆加特蹦了好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