返回第六十八章 泥菩萨过江(1 / 1)我看青山首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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双方气机交锋,好似拔河,老者这一抽身,便是直接放手,让裴文德一身气势尽数落在虚不受力的空处。

身形一晃,裴文德双膝微弯,使出个下坠之势先将身子稳住,然后咬一咬牙,强行逆转气机。

一声闷哼,裴文德嘴角渗出血迹,脸上同时泛起红晕然后迅速苍白下去,气机不复先前沛然稳定,有如灯火欲风摇曳开来。

长呼口气,暗暗调匀翻涌气血,裴文德双手从刀剑上挪开,同样主动后撤数步,双手抱拳,隔着黑裘男子对悄然退至其身后的灰衣老者正色说道:“老前辈武功盖世,裴文德今日受教了,定当铭记在心,日后必有回报。”

刚才和灰衣老者气机交锋,裴文德虽然处于下风,但始终能够坚持身前三尺不动,反而有砥砺之功,对方突然抽身退去虽然有些超出他意料之外,但本来也不算什么。

他大可以借机将一身气机宣泄出去,甚至裴文德心中有一种直觉,他这一次出剑必然极快,堪称生涯之最,说不定就能打破自己同此地的那层触手可及的屏障,真正与这鹳雀楼精神气韵连接起来。

只是心念一动后,裴文德并未顺势出剑,宁愿拼着身受内伤,也要逆转气机,将这勃然欲发的一剑强行压下。

看着裴文德举动,灰衣老者脸上微微泛起异色,以他眼力自然看得出来裴文德方才处境,甚至可以说这正是他故意营造出来。

本来他以为裴文德少年心性,意气风发,应该会理所当然地拔剑出剑才对。

否则对方也不会明明在感知到自己有意放出未曾收敛的杀意,又知晓和自己之间差距时,还要冒着风险贸然上前主动触怒自己。

却没有想到临了,裴文德居然能够将一腔心意强行压下,而且神情从容,不见憋闷委屈之色,虽然说这种选择未必正确,但是对于裴文德这样的少年人而言可以说很是难得了。

只是这样一来,看上去除去只会让灰衣老者杀心更重之外,似乎再无其他作用,说是弄巧成拙也不为过。

更不用说裴文德话语中隐含的怨恨威胁之意了。

“裴文德,你是河东裴氏族人,出身于哪一房?”

黑裘男子毕竟也见识了不少,又有灰衣老者压阵,迅速镇定下来,没有忙着去责问老者身为扈从之前为何主动退下,反而眉头一皱,抓住了裴文德言语中的某些细节,冷声问道。

虽说之前裴文德在对他拱手施礼之际就已经报出名姓,不过那时候他心魄被裴文德气势所摄,脑海中一片空白,哪里有心思注意到这些。

直到裴文德这次对灰衣老者开口,黑裘男子才真正反应过来。

一提“裴”姓,稍有常识之人第一个念头无不率先联想到河东裴氏之上,这便是门阀世家千年传承最直观影响力的体现。

更何况以裴文德气质武功,无论是他还是灰衣老者,都认定必然不是出身于寻常人家,两者恰好可以连接上。

想到这里,黑裘青年本就烦躁复杂的心中不由更乱几分,甚至生出一抹后悔出来。

河东裴氏世代簪缨,冠裳不绝,虽说多年传承下来,三支五房血缘联系已然单薄,不算亲密,甚至不乏因为政见不同下手构陷暗害之事,但仍然不容小觑,更不要说与其他门阀世家相互联姻结亲。

以裴文德武功气质,绝对不是什么偏房支脉能够养出,一定是最纯正的嫡系,蒲州城亦算是京兆之地,若是裴文德身死于此,可不是那么容易打发抹平。

他出身确实高贵非凡,但是却有一种不可对外人道明的尴尬私隐,故而总有一些名不正言不顺,所以才会大好年华带着灰衣老者四处浪荡,游历天下。若是因为截杀裴文德,不小心留下痕迹,被有心人查到,也是难以幸免。

他胸中犹有大志未曾伸张,单因为区区裴文德一条性命将自己拖下水去实在太不合算。

当然,这不是说他就因此打算和裴文德一笑泯恩仇,化干戈为玉帛,而是在心中盘算开来,何时何地动手,怎么样才能够更加隐蔽不为人知。

“正是。”

裴文德轻轻点头,道:“裴某确实出身河东裴氏东眷一房,籍贯怀州,族中排行十三,兄台唤我一生一声十三郎即可,家父讳字为休,表字上公下美,经监察御史,右补阙,如今身就职国史馆,掌修国史,裴某此行上京便是应家父安排赴进士试。”

“原来是他。”

黑裘青年手指不自觉伸向腰间,在那柄玉竹做骨的折扇上缓缓摩挲,眼神越发晦暗。

贩夫走卒并不清楚朝廷官职之间区别,对于他而言却是不然。他相信裴文德所说并无虚言,也是因此他才更觉棘手。

大唐科举取士,进士虽然清贵,但授官却极为谨慎,即使正统进士出身都要从九品起步,然后因功和资历累迁,裴文德所提到其父担任过的三职品阶并不算多高,但是却不是寻常人可以担任,各有讲究,三者联为一线之后,一条线络也就昭然若揭,清晰可见,下一步怕是就要外放,真正执掌一地运转,然后再次召回朝堂,经六部入三省,完成最后一步。

事实上,男子因为出身关系,甚至确实听说过裴文德父亲的姓名,并不是因为更加清贵,前途大好的国史馆修撰,而是在这之前的右补阙一职中,他上书极谏,将一场有可能席卷朝堂的天大风波消弭无形。

这件事和男子家族大有干连,所以他才隐约记下了这个品阶并不算多高的名姓。

“玉竹做骨,象牙为坠,这一面美人图更是栩栩如生,夺天地之造化。”

看着黑裘男子脸上应机现出思索踌躇之意,裴文德心中轻笑,并不点明,而是看向他腰间那件似罗扇似麈尾的物事,提声赞叹道:“实不相瞒,方才裴某便是看到兄台手摇此物,翩翩然若神人,才会不自觉走上前来。”

“这个么?”

微微一愣之后,黑裘青年迅速反应过来,手指微错,那扇桃花美人图便再次打开,手腕微抖,引来清风习习,先前晦暗阴沉也似一扫而空,黑裘青年哈哈一笑,对裴文德热情介绍道:“十三郎可是看上这折扇了么,果然眼力不凡。”

将扇合起,随手向裴文德递去,黑裘青年言笑晏晏,道:“这折扇据说最初是年前海外日出扶桑之国中派往我朝的使节进献圣上的御用礼品,自经那些遣唐使之手受到几位文坛大家认可后迅速流传开来,蔚然成风,如今长安城中,士子书生无不以手持一把扶桑出产的折扇为荣,稍差一些也需得是新罗所出,不过这叠扇毕竟数目稀少,目前只是在京兆之地有着传闻,还未传到其他州道中去,文德兄弟有所不知实在正常不过。”

看裴文德伸手结过玉竹折扇,好奇地打开合起,黑裘青年神色显见一松,笑意越发诚挚,道:“至于我这一面,则是长安城中一位制扇大家根据扶桑叠扇形制,推陈出新,亲手制出,至于扇面上这几笔涂鸦却是我随手绘下,倒是让十三郎见笑了。”

“莫非是我多想了不成?”

看着那枝灿烂桃花在眼前不断出现然后隐去,并未从黑裘青年和灰衣老者神情气机上感觉到丝毫异常的裴文德忍不住皱起眉头,“这东西当真是恰好在此时现世,和那轮回空间以及契约者并无关系。”

想到这里,裴文德不自觉用余光看向终究还是按捺不住和裴庆一道走来的岳姓女子。

他想着是不是等这主仆二人离开后再去详细询问这位岳师妹这所谓的“叠扇”是何时问世,风行天下的。

不过只是稍加思索一二,裴文德便知道自己十之八九得不到令自己满意的答复。

在那契约者出身的蓝色星辰之上,裴文德身处的大唐和这女子所处朝代之间犹自隔了数个王朝千年光阴。

若非专精此业的行内中人,想要了解一样文人清供的具体来历,实在太过为难这位闯荡江湖的侠女了。

————

“魏冬,你之前面对那个裴十三怎么这么轻易就退下了,我看得明白,他武功明明远不如你,只不过勉强支撑而已。”

落日西沉,天色渐自暗下。

看着裴文德拱手告别,身形转向顶楼另一侧而去,黑裘青年脸上笑意不减,从楼顶走下,随着诗会结束,尽兴而归的士子人流一道离开。

一走出鹳雀楼,黑裘男子顿时感觉天高地远,空气清新,一片畅快,然而脸上笑意却是顿时一收,停下脚步,转头看向一脸淡然无谓的灰衣老者,满面冰霜,难看至极,也不再继续称呼“魏公”,而是提声质问道:“还有他故意和我攀谈又是为了什么,之前也就罢了,在你现身之后,他明明确定了你我二人对他心怀恶意,我绝不相信,他是当真只为了这一面美人扇。”

还未说完,黑裘青年声音便不自觉跌落下去,昂首向上看去。

“那个十三郎没有你想得那么简单,就连我也显些看走了眼。”

没有理会黑裘青年一脸难看表情,灰衣老者啧啧称赞一声,亦是眯起眼睛,抬头向着鹳雀楼顶看去,道:“那个小娃娃果然不愧是进京赶考的读书种子,他不现出那份气势也就罢了,他一出手,我才发现他居然不知怎么的,居然与鹳雀楼数百年积累下来的浓郁文气生出共鸣,身处楼中。便能够借此撬动一两分天地之力,虽然依旧不是我对手,但我想要悄无声息给他一个教训却是做之不到,稍不小心就要将这座楼台拆去大半,事实上说不定借助这份主场优势,眼下你我所说的话,那小娃娃都能够听得一清二楚。”

口中说着对裴文德称赞话语,老者声音眼神却是越发冰冷,显然裴文德表现出来的天分越高,他的杀心就会更加坚定。

“更何况。”

老者声音幽幽响起,“我如果真正出手,素来不分胜负,只分生死,就算对手远不及我,也是狮子搏兔,必用全力。”

“魏冬你莫是说笑不成?”

黑裘青年神情一滞,然后彻底古怪起来,恢复了“魏公”称呼,然后大摇其头道:“我相信人之贫贱富贵自有气数,上乘武功有如华美文章,有着神意所存,但是这文气之说未免太过缥缈无形了些吧,这又不是什么名山大川,自有其固定形体走势。你是纯粹武夫,又在沙场上磨练过,怎么还未相信这些东西。”

这一次灰衣老者只是暗暗摇头,却没有给黑裘青年多做解释。

正是因为他早年经历过于注重实打实的杀伐之力,迟迟不能领悟“神”、“意”二字,因之拖延武道进境,所以他在知晓自身缺陷后,反而对这些格外关注,四处收罗相关信息,再凭借武夫敏锐至极的本能直觉,甚至比起许多懵懵懂懂,不通修行的读书人来,他理解的还要更加深入,决计不会感应错误。

更何况,若非如此,单凭裴文德体内相对于他实在寡淡纤细的气机,又怎么能在他杀伐数十年养成的一身气焰之下半步不退,甚至暗含反击之力。

不过这黑裘青年受限于天赋经历,不能理解这些,他懒得多做解释,反正对方本来也不看重这些,只要他到时候能够将裴文德以最狠戾手法虐杀泄了他胸中之气即可。

“既然这样,若是他今晚就在楼中过夜,那你也不会出手了。”

收起表情,继续向前走动,黑裘青年突然想到了什么一般,突然开口问道,“越是往前,距离长安城可就越近,到时候可就更加不容易收尾。”

“无妨。”

老者显然已有打算,成竹在胸道:“前往长安,他必是要通过那蒲津渡口,给你制作这叠扇的人不是说过一句很有意思的话叫做泥菩萨过江自身难保吗,更不必说是一介凡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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