如果说地牢看守那样不堪的表现仅仅是被老法师的怒火波及的话,那么直面安东尼奥的地精阿努比斯就感觉自己快要因惊恐而眩晕了。
阿努比斯恐惧地看到老法师仅仅简单地吐出几个音节,伸出手,它的名字便像一团麻绳一样拧成一条。
无边的痛苦席卷而来,阿努比斯觉得自己所有骨头都碎了,它仿佛被一股巨力拧成一条麻绳。
不,这不足以形容这种痛苦万分之一。
它感觉世界都在旋转,所有光都化作利剑,所有空气都化作石头,所有声音都化作雷声,一股脑地向它挤压而来。
纯粹的,直达灵魂的痛包围了阿努比斯,它无声地张大嘴,发出连石头听了也会流泪的哀嚎。
但老法师面无表情。
这没什么,经历过那个年代的人都可以心硬如最无情的提刑官。
在那个年代,即使是最善良的精灵也懂得怎样去让一个智慧生物生不如死,而这仅仅是必要之恶。
“嗬,嗬,嗬,Inquam!,Imquam ![1]”
地精阿努比斯断断续续地嚎叫。
“Molli ![2]”,老法师松开了那只握住真名的手,他露出一个残忍的笑容,意思很明显,只要地精在接下来的话中有一丝谎言,老法师会非常乐意再折磨一次它。
摊在地上的阿努比斯最后一丝侥幸心理也没了,它把八天前的“觉醒自我”当成自己的最大秘密,它原本还想大胆地糊弄一番。
它参加伏击却只是站在后方,谋权篡位却先行自强,查探被攻破的营地时却多等半个魔法小时再敢往前摸进。
是的,它行事谨慎,胆小怕死,但一个敢去人类聚居地偷窃,敢把影子蛛引走的地精并非表面上的懦弱之徒,它也有着自己的胆气。
它的所有勇敢都被地精巧妙地隐藏起来了。
然而,老法师的那个堪称残忍的冷笑让它最后的胆气也消失了,它一点也不敢隐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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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你的胆子很大,小姐。”
此时城堡外突然响起阵阵不详的鸦啼。
副官小姐闻到了一股苦蜜酒[3]的清香,她低着头,靠的过近的男人身上传来的味道和灼热让她有些走神。
“您的意思是?”副官小姐低着头说。
“我是说你今晚的表现无可挑剔。”埃蒙贴近副官小姐的耳垂说。
上司的呼气让副官小姐有些慌乱,他们在晚宴结束后便离开了,现在他们正站在副官小姐的房间门口,黑暗笼罩着他们。
煤气灯的技术尚未普及到赫尔斯旺这个帝国的最西之领,光线自松脂蜡烛发出,从副官小姐的房间里亮起。
但他们却站在副官小姐房间的门口,黑暗有如实质包裹着他们。
“我会继续努力的。”副官小姐喏喏地说。
“不不不,保持就好。”埃蒙温和地说。
二十三次,安东尼奥在这个晚宴上对他进行了二十次,对这个女人进行了三次试探。
老法师紧张年轻的领主就像老母鸡紧张它的小鸡崽。
好在这个女人用她一次又一次的走神成功打消了安东尼奥对她一探究竟的念头。
走神、思维不受控制、无法集中注意力……多美好的品质,她喜欢走神,那两个监督他的事务官也喜欢走神。
虽然那两个堪称老练的事务官在整个监督过程中已经极力地,眼睛也不眨一下地看着他,但是要让他们看着昔日同僚被一块又一块分开,拿出来……
太残忍了,不是吗?他们确实想表现得坚强、无畏,眼睛也确实死死地盯着“白瑞德爵士”的每一个动作,但他们的思维却已经不受控制地发散了。
已经不是四十多年前了,谁也没办法指责这两位不过四十岁的人在面对这个堪称折磨的场景时退缩,他们的心肠会软,他们的大脑会自动想些无关的东西来保护他们。
这是生物的一种自我保护本能。
然而,最妙的是,他们会以为自己并无懈怠。
仅仅为了说明自己并非懦弱之人,那两位可爱的事务官也会向安东尼奥保证他们的工作并无遗漏,最最关键的是,对于这点,他们自己也信以为真。
那个时代已经过去四十多年了,很多宝贵的品质早已不被重视。
……
如果不是老法师提前了十余天来到赫尔斯旺领,那么埃蒙会早早离开,年轻的领主对这个同样丧父的“白瑞德爵士”的身份毫无怀疑。
而如果不是这个女人足够“聪明”,那么她就会因一个合适的理由而“牺牲”。
当不得不直面计划外出现的老法师时,埃蒙不想带着真正的聪明人去直面那个老人。
(必要之恶,Amon,这仅仅是必要之恶,不需要愧疚。埃蒙静静地看着面前的棕色小发髻,想。)
……
……
“那么我们是不是要跟着安东尼奥和杰洛米一起去帝都呢?”
副官小姐提问道,今晚老法师提出同行的要求,但当时埃蒙回答是因“生态环境调查”的进度和领主启程的时间而定。
事实上,安东尼奥就那句漫不经心的邀请之前,就假借对白瑞德的父亲老汤姆的关心试探了他。
安东尼奥的前面那段试探,就像一个有点小聪明的老头的试探,极力隐藏这是试探,却又不至于让人完全无法察觉。
但老法师真正的杀招却是那句“是否可以跟我们一起去帝都?”
无论当时回答“可以”还是“不可以”都不行,因为他们所宣称来赫尔斯旺的主要目的,是生态环境的调查,而老法师要求的却是等领主结束事务就一起、立刻出发前往帝都。
完成调查所需的时长是不确定的,一个坏天气,一个突发事件都能延缓或提前调查进度,怎么能回答出一个肯定的答案呢?
试想一下,当一个自以为聪明的人,正因完美地应付了安东尼奥前面那段拙劣的试探,而后感到沾沾自喜时,他还能看穿这个老人的真实杀机吗?
(主动给他一个破绽!还要留神别人的破绽!像这样!记住了小子!)
一个提问,就有两个小小的,更为聪明一点点的聪明人都能知道怎么应付的试探,埃蒙的应对满分。
……
“不,女士,安东尼奥不会跟我们一起去帝都的,只有我们跟杰洛米去。”埃蒙回答,他的右手轻柔地环过副官小姐的细腰,把副官小姐拉到自己的怀里,在她额头上轻轻地吻了一下。
副官小姐觉得自己的心跳漏跳了一拍,她忘了问为什么埃蒙认定老法师会离开一直被老法师保护着的年轻的领主,她已经不关心这个问题了。
(是安东尼奥现在在监视我们所以你才这样做的吗?为什么要这样做?)
千言万语在副官小姐的心头穿梭,但她只是简单问道:“安东尼奥在监视我们吗?”
“我想我不知道,我只是想这样做而已,女士。”埃蒙贴在副官小姐的耳边说。
(我一开始不知道我有没有被监视,但安东尼奥加强那句“关心自己的学生的老师”时,我就知道了,虽然预定的计划本就是扮演隐瞒恋情的师生,但在晚宴前也没有鲁莽地让人看出来,安东尼奥是晚宴时才真正地与我们见面的,他既然话里暗示了他知道所谓的“恋情”,那么监视早已布下。)
埃蒙从来不是被动之人,试探是相互的,他何尝不是用一个下午的“看风景”布局,来试探老法师对他的警惕程度呢?
(当你攻击时,破绽就不可避免地出现了,难道不是吗?)
…
“您真的不知道吗?您真的不是因为被监视着才这样做吗?”
副官小姐问,有一道意味不明的情绪在她眼睛里飞过。
“我只是想这样做而已,小姐,您这样的人难道不总是容易让人把持不住的吗?”
埃蒙轻轻地说道,他没有漏过副官小姐的眼神。
埃蒙声调轻柔,他知道眼前美丽的小鸟已经被他捕获。
在知道安东尼奥将会提前预估时间十余天到达赫尔斯旺,他们不得不直接面对老法师时,埃蒙就决心抓住这只美丽的小鸟。
如果她的伪装技巧无法欺瞒那个老人,那就让这个伪装真实一些。
埃蒙做到了,那只小鸟尽管一直小心翼翼,天生的直觉让她不敢靠近眼前的猛兽,但埃蒙还是做到了,不比喝杯水难。
然而埃蒙的眼睛跟老法师一样冷。
(Amon,不这样做,就只能掐死这只小鸟以消除可能出现的破绽了,必要之恶。)
她会竭力隐瞒她对他的心的,就像一个想竭力隐瞒恋情的学生小姐。
再也没有什么东西比“真”更能欺骗那个老人了。
不是吗?
就好像那两位事务官,这位小姐……和伏击留下的线索。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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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那只地精没有一丝欺骗安东尼奥的地方。
老法师刚刚从地牢出来,告别了杰洛米后回到了塔楼,他来回踱步,眉头紧蹙。
仅仅是稍微给它一点点折磨,再加上一个吓唬人的冷笑,那只地精便把自己的全部故事说了出来。
它没有仍处于蒙昧时那一段时间的清晰记忆,最早的记忆是从一道光中醒来,爬出尸体堆。
地精获得智慧后的那段日子乏善可陈,它的叙述语无伦次,它的声调急急忙忙,它的神情惊慌紧张。
它对安东尼奥毫无隐瞒,像只被吓坏的小兔子。
(吓坏的小兔子,唉,这可不算什么折磨,Molli !真应该让它看看真正的折磨!)
普通人可能无法从地精的故事里提取出有用的信息,但对安东尼奥来说,这就足够了。
足够了,只是还有些地方需要确定。
安东尼奥停了下来,他念出一长串咒语,右手的法杖发出光芒,左手撒下一些白银色粉末,一群由风组成的气团逐渐形成。
安东尼奥轻轻地吐了一口气,他思绪浮动,默不作声,但文字却已经显现于现实,紧密排列在气团中。
“兹,致查尔斯大帝…………(客套话)……当你收到我的信时,估计也收到了巴巴托斯的死讯,只要想到是一只陌生的手为你最忠诚的骑士、我最好的朋友合上眼睛,我就心气难平……
……我老了,查尔斯,思维不再如以前敏捷,眼睛不再如以前明亮,耳朵无法听见阴谋,嘴巴无法说出真理,魔法也不如以前得心应手了,我现在先是老人,再是法师了……急切地需要你的帮助……替我查一查兽人白狼骑兵的调动……查一查……
·
安东尼奥·冯·考博巴奇”
“再:帝都有一小姐名曰屈劳忒伍特,为皇家学院生物系一年级学生。我恳请你的情报部门官员替我查清她的家庭情况,学习成绩,老师对她的评语,家庭是否养猫或者小动物。
又有一爵士名曰白瑞德,为皇家学院教职人员,恳请你的情报部门官员替我查清他的所有信息。”
…
(跟传奇法师一起聚餐也能走神的小姐,成绩应该不会很好,老师的评价会包括了她总是不专心这一条吗?她对艾米丽的好奇简直肉眼可见,她会自己养猫吗?她的家庭是否允许她养,平时对小动物的态度如何?
至于白瑞德,没有很好的突破口,无法针对性地调查某个方向,但现在的重点不是这两个小人物,而是……)安东尼奥想。
他的眼睛明亮如初生婴儿,给查尔斯大帝的信被复制了几份,复制的信仅仅改动称谓、客套话,和少了对屈劳忒伍特小姐、白瑞德的调查请求。
他的语言清晰,对那几个白色气团耳语几句,气团人性化地点点头,发出可爱的“啾”的一声后飞出了窗外。
他的魔法强大,因为那些魔法气团居然像生物多于像死物,而且毫无疑问,藏在气团里的信会准确地到达它们应该到达的地方。
而他的思维依旧敏捷,因为他的面前还留下了两个气团,它们白团团,急切切地绕着安东尼奥飞,迫切地等待着自己的任务。
但老法师需要先好好想想这两封信要写些什么。
“兹,致精灵之王英威尔……”
“兹,致白雪森林的老朋友……”
老法师安东尼奥把信“想”完,吩咐了一下,两个软绵绵的气团便飞向了星辰闪烁的夜空,橘黄色的房间烛火隐约,窗前的老人眼神不明。
赫尔斯旺堡已经安静了下来。
晚秋的风静静地流淌在犹如实质的黑暗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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副官小姐躺在黑暗中,她抱着自己的被子,静静地听着窗外的风声,鸦啼。
女孩子总是喜欢抱着什么东西睡觉的,她把脸埋进被子,感受秀发和肌肤的摩擦,深深地嗅了一下被子的味道。
她幽幽地叹了口气。
她本来想解释一下今晚的表现的,无论如何,在宴会里走神总是不对的。她想着道歉,但是……
但是气氛从那个轻轻的一吻就开始不受控制了。
(那是计划中的假扮,假的!想想死掉的那六个前副手!想想他的味道!你甚至连自己的名字都没有!你根本不是贵族小姐屈劳忒伍特!怎敢奢求所谓的爱情!)
爱情这个词仿佛灼烧到了副官小姐,想到这个词时她全身发出莫名的颤栗。
她咬紧牙齿,用力地抱着怀里的被子,感受身上每一寸肌肤和被子的摩擦。
(我应该告诉他的,我不是有意对那只黑猫走神的,只是那只猫……)
它闻起来就像深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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注:
[1]Inquam,地精语,意思为我说
[2]Molli,地精语,意思为软弱无力的
[3]苦蜜酒,一种利用植物药材和蜂蜜酿造的酒,包括苦艾、甜茴香、绿茴芹、蜂蜜等。酒精含量可达79%,它的前身曾应用于军队中,现在流行于北方、西方与帝国中下阶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