赫尔斯旺领。
墓地。
早晨。
……
风扫干净了天上的云,秋天早晨的太阳明亮却又不灿烂,吹过墓园的风飒飒地响着,墓园的树发出海浪似的波涛声。
风声温柔却也凛冽。
金色的树叶,黑色的衣服,白色的小花,灰色的墓碑没有让这个秋天的早晨看上去比其他所有的早晨不同。
这个早晨普通得就像是每天都会升起来的太阳。
杰洛米吻了吻一朵白色的小花,最先放下去,当他走开后,后面的人一个接一个地上前献上白茶花[1]。
他昨晚坚持自己为父亲挖好坟墓,一晚没睡,但他脸上丝毫不见疲态。
他将会是领主了,将是赫尔斯旺领的主宰,与父亲一起埋葬的还有孩子杰洛米。
旁边的人唱起了歌,第一天前来参加葬礼的人并不太多,杰洛米没有把父亲遇害身亡的消息第一时间传达给领地所有的镇子、村子。
巴巴托斯不是躺在床上死的,突然宣布他的死讯会让赫尔斯旺领的人惊恐,毕竟那是巴巴托斯,连他都能被杀死的话,赫尔斯旺还有更安全的地方吗?
杰洛米只是慢慢地,先把自己的威信、能力展示出来,这些天来他持续出现在领地各个地方,着重甲,领骑士,展示赫尔斯旺之主的拳头。
巴巴托斯之死在领民间流传,因为杰洛米没有下封口令,但那消息将是缓慢地传达,每个人都会有准备时间,每个人都先看到了杰洛米的威严和力量。
没人告诉杰洛米父亲突然死亡后该做什么,但他就是知道该怎么做。
巴巴托斯也没有说他死了之后葬礼要怎么举办,但杰洛米就是知道该怎么做。
从简处理,葬在他的士兵旁边。
——在黎明的风中,去往陌生的土地——[2]
参加葬礼的老兵和城堡的厨娘、马夫、骑士侍从唱起了送别的歌谣。
“绝不妥协。”站在旁边的老法师突然说道。
老法师已经把尖顶法师帽脱下了,他白色的头发在风中飞舞,一朵白茶花还别在他的胸前。
“你的父亲是个绝不妥协的人。”
(他就是不肯倒下,他就是不肯倒下)
领主杰洛米安静地听着。
“我和巴巴托斯相交于旧历末期,那时他还很年轻,但一些珍贵的品质却已显露出来了。
“他经常逃跑,在你们这些听着传奇骑士巴巴托斯的故事长大的人看来是不是很不可思议?
“听着,杰洛米”,老法师第一次没有称呼年轻的领主为孩子或者杰米。
“一个不成熟的男人的标志是他愿意为某种事业英勇地死去,但一个成熟的男人的标志是他愿意为这个事业卑贱地活着。”
——独自启程,脚步踌躇——
——越过迷雾重重的山谷,穿过黑影幢幢的森林——
一位厨娘大声地和着拍,她一直用黑色的纱巾抹着眼泪,但她的声音却坚定又响亮。
“传奇之所以是传奇,仅仅因为他最后活下来了,但传奇之所以是传奇,更因为到了关键时刻,他会站出来,永不退后一步。”
(他就是不肯倒下,他就是不肯倒下)
“找到你的底线,像你的父亲一样,当你不得不站在你的底线前时,你不能再后退半步!但在那之前,所有的退让都是可以的。”
杰洛米干枯的嘴唇动了动,他今天一直都没有说话,嘴皮已经粘在一起了。
他感觉自己像是第一次说话,他的声音变的几乎让他不认识了。
“父亲的底线是什么呢?”
杰洛米的声音干枯,但是平稳有力。
“胜利。”
(他就是不肯倒下,他就是不肯倒下)
“我记得安徒生曾提议过”,老法师笑了笑,“他说巴巴托斯的剑的名字应该叫做誓约胜利之剑。
“名字太长啦,查尔斯朝安徒生啐了一口,他说”,老法师闭上了眼,当时正是最艰辛最黑暗的日子,但查尔斯和安徒生总是能快乐地互相吐口水。
他们两个都是高地诺曼人。
“查尔斯说,到时候赢了,诗人们会怎么说?他用誓约胜利之剑砍掉了一打涌上来的兽人的脑袋?啐!娘们!”老法师用手肘推了推杰洛米,“听听,多蠢啊,誓约胜利之剑,真的太蠢了。”
他们两个不约而同地笑了出声,可是他们也不知道这有什么好笑的。
他们只是默契地一起笑了出来而已。
——在光与影之中,是那古老的国度——
一个发须皆白的老兵把一枚十字勋章放在墓碑前,他大力地和着拍。
“我觉得”,杰洛米开口道,“狼敌就很好听。”
狼敌正被巴巴托斯握在胸前,它被认为是大陆上最锋利的宝剑,因为所有人都认为大陆第一骑士必定是使用与他身份符合的剑的,就像誓约胜利之人必定要有这样或那样的帮助才能获得胜利。
(他就是不肯倒下,他就是不肯倒下。)
“巴巴托斯是敢于冲锋的骑士,也是能运筹帷幄的将领,那时候太难啦,所有人都得学更多的本领,巴巴托斯恨不得能再学会生蛋,这样他的士兵就能天天吃上一个鸡蛋了。”老法师揶揄道,“这多蠢啊!查尔斯又吐口水了,沾满了你的屎的鸡蛋吗?他大叫,我宁愿去跟三十个兽人打架!
“然后巴巴托斯也啐了一下,以回敬查尔斯,巴巴托斯嘲讽他,那么那三十个兽人就会把他们的屎塞进你的嘴巴!三十份的屎!要想吃饱就得找兽人?因为妈妈巴巴托斯饿到拉不出屎啦!啐!”
巴巴托斯原是赫尔草原[3]的牧民,然而他早就学会了怎么像高地诺曼人一样把口水吐的又准又狠。
其实当时他们两个的嘴巴都干枯得没有口水可供互相攻击。
“哈哈哈哈哈。”
他们两个的笑声持续了一段时间。
“巴巴托斯有把他全部本领教给你吗?”
“我想,除了怎样生蛋。”
“我再教你一个他绝不会教你的,我要教你怎么逃跑。”
老法师狡黠地朝杰洛米眨眨眼,但年轻的领主却皱起了他的剑眉。
“您是说,父亲真的会丢下他的士兵逃跑?”
“不,带着他的士兵逃跑。”
“但是……”
“记得巴巴托斯的底线在哪里吗?所谓的六英雄每个人都有自己的底线,而巴巴托斯的底线就是胜利,为了它,他可以卑贱地活着。”
“但战争中总需要有人不逃跑。”
“是的,需要有人断后,但巴巴托斯决肯不当留下来的那个人,他坚信只有他才能带来胜利,他绝不去送死,他的这份信念是那么的强烈。”
(他就是不肯倒下,他就是不肯倒下)
“但是这不忠于皇帝。”
“是的,不忠于主君,但当时的国王不是查尔斯,那时查尔斯还只是个老兵头,巴巴托斯没教你怎么逃跑就是因为现在的皇帝是查尔斯,他是马背上的皇帝,不会让你去打必死的仗,但是……”
——在那散落摇曳的光芒中,在那日月流逝的时间中——
马夫最小的儿子把自己采的一朵花放在墓碑前,他害怕得像只小鸡,他没有和着拍,但没人介意。
“但是现在不是黎明,太阳已经日薄西山。”老法师隐晦地说提示道。
——在那散落摇曳的光芒中,在那日月流逝的时间中——
杰洛米轻声地为这位献礼时没有唱歌的小男孩和着拍。
他们都默契地没有谈论查尔斯大帝的后代。
——无比苍蓝的天空下,曾有过你的骏马——
所有人都开始唱道,再也没有佩戴着白茶花的人上前了。
现在,所有人都上去献过礼了,白茶花拥簇着简单的坟墓,只有老法师的白茶花还佩戴在胸前。
在一位赫尔人父亲的葬礼中,第一个上去的是亡者最年长的儿子,最后一个上去的人誓言保护他的血脉。
老法师把胸前的白茶花摘下,他大步离开杰洛米身边,走向巴巴托斯的墓碑。
他用赫尔语大声地唱着这首古老的歌谣,他的声音浑厚,像天上流淌的风;他的声音低沉,像林里掠过的风;他的声音悠长——
像亘古以来一直吹过赫尔大草原[4],一直压低高高的牧草,一直扰动奔腾的浪怒河[5],一直流淌的风。
——孩子们吟唱着古老的歌谣——
安东尼奥这样唱道。
安东尼奥把胸前的白茶花放在墓碑前,墓碑前放着一簇一簇的白茶花,映着那灰色的石头,上面简单地刻着:巴巴托斯·布吕赫尔[6](旧历1697.7—太阳历41.9)草原之子,众狼之敌,太阳之臣,飓风之友。
他倒下了。
一只陌生的手为他阖上眼睛,他的剑被平放在他的脚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