人群渐渐散去,安东尼奥和杰洛米站在远离人群的地方。
有一只黑猫在他们的附近,扑着风中的落叶,早晨的金色阳光照得她闪闪发亮。
“老师您不用担心我,我仅仅是去帝都接受加爵仪式。您就放心带着那只地精去精灵的天空岛[7]吧。”
安东尼奥在见过地精后,就决定带着它去找精灵王。
巴巴托斯生前统领着赫尔斯旺这片帝国的马场,是实权伯爵。所有帝国实权大贵族的传承更替,都需要到帝都去进行授爵仪式,否则便不被帝国承认,法律将不承认继承者所继承的土地。
帝国是统一的,强大的帝国。
“我怎能不担心你”,安东尼奥轻声道,“记住我跟你说的那句话,一个成熟的男人该怎么做?”
“愿意为某种事业卑贱地活着。”
“你找到你的事业了吗?或者说,底线?记得在退到底线前都是可以忍让的吗?”
“老师,我知道怎么保护自己的,我想,帝都的人不会比拿着刀剑的兽人更能伤害到我。帝都不过是大一些的城市。”
“知道怎么保护自己就好,去吧,你还有二十个葬礼要参加。我在这里再陪陪巴巴托斯。”
与巴巴托斯一同赴死的还有二十名骑士,按赫尔人的习俗,他们会在同一天下葬,共同前往世界的尽头。
不远处有歌声响起了,杰洛米作为领主,必须是最后一个献花的。
老法师目送杰洛米走远,他抬头看看天,清晨的阳光是那么温柔明亮,今天看上去不像一个应该悲伤的日子。
“艾米丽,巴巴托斯还没来得及教他怎样当一个真正的男人,他走的太突然了。小杰米还只是个孩子。”
“天啊,这个孩子干掉过70个兽人了”,黑猫撕扯着一片树叶说,“这个孩子昨天还审判并吊死了两个想趁乱打劫的强盗!”
“小杰米只是继承了巴巴托斯的正直、勇敢和忠诚,但是巴巴托斯的狡猾、懦弱和背叛他半点也没学会,他太善良了。”
“你对他要求太高了,他又不需要经历背叛、阴谋,大笨蛋骑士不教他这些也很正常。”艾米丽把那片叶子撕得粉碎,她又说:“再说,不是还有我吗,你不是让我跟着他吗?你都不带着我去天空岛了!”
想到安东尼奥将不带着她去精灵居住的地方玩,艾米丽突然就发疯地咬起了老法师的法师袍,就像只突然就发神经的猫。
“唉呀!我最担心的就这点,艾米丽你比杰洛米还不懂人类!”
“一只猫为什么需要懂得人类?我很庆幸我只是一只猫!等等!我艾米丽居然是一只猫!”
艾米丽突然又从发疯状态转变成开心状态,于是她就漫无目的地跳了起来,攻击着空气,仿佛在与看不见的敌人作战。
安东尼奥宠溺地看着艾米丽发疯,等艾米丽终于不追着她的尾巴时,他说:“行了,小猫艾米丽,记得你的使命吗?”
“当杰洛米遇到生命危险时,带他走,带他回赫尔斯旺!”
“光靠你一个可能打不赢那个敌人,你需要一件装备。”
“喵!”小黑猫全身的毛都炸了起来,她恶狠狠地喊道:“看我的左勾爪,右勾爪!咬!撕!”
听到有敌人,她便战斗了起来,不过现在的敌人是空气。
空气突然变成实质的风,安东尼奥撸着躺在风里的小黑猫——风把她托到了安东尼奥的手边——直到艾米丽发出呼噜呼噜的声音。
(安徒生说我是什么法师来着?最会什么猫的法师?)
“那个人能杀死巴巴托斯,也就能杀死杰洛米,杀死你,我相信与巴巴托斯的战斗会让他元气大伤,但凡事需谨慎。我誓言过要保护巴巴托斯的血脉的。”
“一个新装备”,老法师拿着一个白色的蝴蝶结朝艾米丽摇了摇,“你知道该怎么用它的。”
老法师把蝴蝶结系在艾米丽的脖子上,她现在是一只红色项圈上别着白色蝴蝶结,黑色尾巴上系有金色铃铛的神气的黑猫了。
可她一点也不开心,她忧伤地说,“怪不得你今天的影子咬起来味道是那么虚弱,这真的没问题吗?”
如果艾米丽能学会人类的法术:灵视,她就能看到安东尼奥的心脏不再发出白色的光芒了。
“我经历了多少时轮了?我都有些忘了,法师终因凡血而死。”
安东尼奥没有正面回答艾米丽,他只是告诉艾米丽人类都会死去。
时轮是旧历对年的称呼,安东尼奥是个旧历出生,完整地经历了整个旧历末期的法师。
“没问题的,艾米丽”,老法师说,“我必须保护杰洛米,但也必须找到凶手,我没办法同时做到这两点。你不用担心我的安全,你还记得那些浮夸的诗人给我安的外号吗?嗯?我的小猫咪?”
“嘿!那些诗人就喜欢这些浮夸的外号,他们给你们六个人都安了个外号,像什么冥狱圣骑,但是他们根本不会给一只猫起威风的外号!”
“诗人们都是些蠢货,不然他们干嘛要去做诗人?”
“我不管!我艾米丽也想要一个威风凛凛的外号!”
“行吧,我给你起一个,嗯……鱼干骑士,怎样?”
“不够威风!”
“诺亚大陆上所有小鱼干的终极毁灭终结者呢?”
“太蠢了,跟安徒生一样蠢!”
“鱼干之敌?”
“诶,不错!”
……
阳光斑驳,风声轻柔,这个宁静的早晨,安东尼奥埋葬了他的朋友,又将与另一个朋友告别。
风轻轻地吹着,不远处的艾米丽扑进了巴巴托斯墓前的白茶花堆中,更远处有模糊的歌声响起,阳光灿烂得让老人有些恍惚。
很多人都说冥狱圣骑是大陆第一骑士,因为他从未输过一场单对单的战斗。
每个胆敢攻击巴巴托斯的人,都要受到荆棘之血的反震,他的灵魂会遭受一次刺痛。
多蠢啊,仅仅是反击一次刺痛,这听上去就很蠢,不是吗?
不比太阳血脉的火焰萦绕、不比白狼血脉的寒气逼人、不比不死血脉的肉体再生。
多蠢啊,只是刺你一下。
可他就是不肯倒下,就是不肯倒下。
每次防守,都要回敬一次疼痛,上一次的疼痛还没消散,下一次的又来了。
不肯倒下,不肯倒下。
攻击他的人下一次攻击必须强过上一次的,因为只要攻击力度弱了下去,反击带来的疼痛就会弱下去。
多蠢啊,只要攻击力度减弱,自身受到的疼痛就会减弱。
不比死亡血脉的衰弱光环、不比钢铁血脉的坚不可摧、不比飓风血脉的速度突破。
可是,只要你敢稍微减弱攻击力度,你的灵魂就学会了逃避,你不再敢直接面对更强的疼痛,而且,你的灵魂会发现,只要再减轻攻击力度,就能承受更轻的反击。
只要有一次的松懈,就再也没法打败那个男人了,你以为你的每一击都是全力以赴的一击?不,只有九成了,只有七成了,只有四成了。
这是大脑的自我保护机制,你告诉自己要全力以赴,但大脑总是保护自己,它会让你的身体再退让一些,再退让一些。
这种温柔的毒药是缓慢地,难以察觉地作用的,它并不猛烈,只是慢慢地告诉你,再小力点,再小力点。
要打赢巴巴托斯,除非每一击都和上一击一样强悍,除非每一击都比上一击更强悍,你决对不能让自己的大脑吃到任何的甜头。
可是,这多蠢啊!只要最开始用出全部实力打败他就好了!或者只要坚持下去就好了!反正力量会随着战斗的进行而衰减的,只是没法再发挥自身应有的实力而已!
不比奥法血脉的魔法抵抗、不比大地血脉的重力控制、不比命运血脉的命运纠缠。
可,巴巴托斯,不肯倒下。
他就是不肯倒下。
所有人都觉得狼敌是世界上最锋利的宝剑,所有人都觉得荆棘之血是世界上单挑最强的血脉,就像誓约胜利之人能够胜利必定是获得了这样或者那样的帮助。
“狼敌”只是把精钢利剑,巴巴托斯只是不肯倒下。
总是说传奇无侥幸,但却很少有人去认真地想这句话的含义。
不会逃跑的人成就不了传奇,但是只会逃跑的人更成就不了传奇。
那天巴巴托斯的战斗持续了一夜又一个傍晚又一个早晨。
一只蜜蜂死在一朵花上,尸体干焦,这是因为傍晚时有一道火球冷不丁地飞了过去,让这只还没回巢的蜜蜂死于高温灼热。
有一位骑士的肚子空荡荡,他的骑士剑上的露珠干涸后留下的痕迹比谁的都少,他饿了很久,他的胃不再为他提供力气,这是因为他在早晨雾气起来时还在战斗。
有两位骑士的尸体僵直很弱,这是因为他们死去的时间很早,死了后又被搬动过身体,对第一次尸体僵直造成了破坏。
安东尼奥不是什么解剖学教授、提刑官、大侦探。他只是见过了太多的尸体,拥有着传奇法师的智慧。
一夜又一个傍晚加一个早晨,这是凶手和巴巴托斯的战斗持续时间。
由战争铸就的冥狱圣骑,最擅长的就是以一敌多,所有不够灵敏的敌人都会是他的盾牌,他的剑刃,他的帮手,所以战斗只会是单对单的战斗。
凶手与巴巴托斯,单对单。
那个凶手每一击都比上一击强悍,每一击都和上一击一样强悍,他用一个夜晚又一个傍晚加一个早晨的时间,先打败了自己,再打败了巴巴托斯。
那晚没有一个神听到巴巴托斯的呼喊,凶手没有打败圣骑士巴巴托斯。
隔绝神的视线并不算难,但是欺骗神却决无可能,死神的复仇从不迟到,从不搞错。
安东尼奥想到了那个地精,那个地精有着难得可贵的品质,胆小却英勇,忍让却不退让。
但它绝对不是凶手。
好在,巴巴托斯用他的尸体给了凶手最后一次反击,巴巴托斯见过的尸体和安东尼奥一样多,而他和老朋友安东尼奥一如既往地默契。
那个底线是胜利的男人,那个从不肯倒下的男人,那个单对单没失败过的男人,他用他的尸体藏起了一条线索,这场决斗,他没有失败,只是没有获得胜利。
安东尼奥笑了起来,晚秋的风总是那么容易让人心情舒畅。
“世界飓风[8]”,那些把自己打扮得花花绿绿的吟游诗人这样叫他。
总有太阳无法照耀的深谷,总有圣骑追不上的巨狼,但没有风吹拂不到的地方,没有风追不上的凶手。
传奇无侥幸,安东尼奥总是能看穿一切的。
他的智慧已经令他永垂不朽了,凶手这样称赞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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注:
[1]白茶花,赫尔斯旺–赫尔草原特有的植物,常年盛放,是一种根系发达的牧草的花。
[2]“在黎明的风中……”,为赫尔人的歌谣《前往世界的尽头》
[3]赫尔草原,即Hell'Steppe,地狱草原音译,兽人居住此处。
[4]赫尔大草原,为“赫尔草原–赫尔斯旺”的前身,该草原在一次战争后分为了草原–沼泽地形
[5]浪怒河,旧称,在一次战争后被改称为风怒河,是分割赫尔斯旺–赫尔草原的一条大河
[6]巴巴托斯·布吕赫尔(Barbathel,A.N.1697–A.C.41),旧历末期太阳历前期活跃的人物,被认为是建立帝国过程中发挥了重要作用的的六个人之一
[7]天空岛,精灵居住之地
[8]世界飓风,诗篇《凡血王》中对传奇大法师安东尼奥·冯·考博巴奇的称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