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样过去了两天,白天,小法师练习着凡人的战斗技巧,吸收着老头的战斗经验,老头则会跳上摇摇晃晃的货车,在那里打个盹。
晚上,老头就会找小法师学习认字,“蓝土豆”药水确实有用,老头的进步显而易见。
而有了护卫们的加入,老头和小法师也不用整晚整晚地守夜。
在第一个晚上,小法师可是有帮老头守夜的呢,白雪说过了,要尊重老人!
可是白雪却还没有回来,小法师踮起脚尖看向北边的次数越来越多,越来越长,每次有点风吹草动,总要往北方张望一方。
小法师把罗伯特揣得更紧了,眉头也紧紧地拧在一起。
老头又走到他身边,一股马粪味冲击着小法师的鼻子:
“专心!臭小鬼!要是现在有敌人靠近你,你就死掉了!”
小法师根本不想管这个老头,北边的天空上似乎有个黑点,会是白雪吗?
不是,只是一只普通的鹰,小法师闷闷不乐地摸了摸怀里的罗伯特。
“唉呀!”
他重重地叹了口气。
老头一屁股蹲在地上,捻起一根枯草,搓成草皮。西敏人总是这样,习惯把长条的东西变成绳子。
老头嘲讽道:
“这位出征许久的老战士开始想家了?”
小法师一直在往北边望,北边正是法师学院的位置。
小法师忧愁地皱着眉头,回答:
“唉,你不懂。”
老头翻着独眼说道:
“你这小鬼干嘛要自个溜出来,是你阿母的菜不好吃了,还是你阿父的棍子打你太疼?”
“我没有爸爸妈妈!我爷爷也不打我的!”
“臭小鬼,你就该被狠狠抽一顿,你是我的孙子,我会打断你的腿!”
“哈!”小法师挑挑眉毛,回以嘲讽:“你可没法再打赢我了!”
“老子永远能打赢任何一个臭小鬼!”
老头朝前面吐了口浓痰,他今天的痰不多,因为这几天小法师给了他一些药剂。
蹲在地上的独眼老头又站了起来,用鞋子磨擦着那口痰,他盯着自己的脚,似乎在认真地研究着地上的那口的痰。
老头又说道:
“年轻时我喜欢自吹自擂,炫耀参加过的有名的战役,以及打赢过的那些有外号的敌人。现在我倒是不会干这种事了。”
老头自言自语,完全不顾小法师是不是想听他的故事。
小法师倒也不介意,因为这个怪老头就是这样。
老头忍不住又说道:
“外号!我杀死过不少有外号的敌人,你看,有绰号的人不少,但有外号的人可不多。”
这个刚刚才说“现在不爱炫耀了”的老头看上去不像他声称的那样。
小法师又深以为然地点点头:
“外号?我知道,这东西有点像真名,直指人的本质。”
帝国人的表达能力是强的,他们只要给谁赏一个绰号或者外号,那么这个字眼就足以把那个人从头到脚能描写得惟妙惟肖了。
而绰号和外号的区别,也只有混迹于酒馆的人才能分辨得出来,要是有个人叫“帅哥”,毫无疑问,这是绰号。但要是有个人叫“强手”,那么,所有人都会知道这就是个外号。
一个是身边的人认同的,一个是连敌人也认同的。
绰号、外号听上去区别不大,只要你在那些人声鼎沸的酒馆里混上一个晚上,那么你就能完完全全地分辨出这里的区别。
看到小法师并不知道有“外号”的敌人的真实含义,没有接过话头,老头只好补充道:
“老子当年也是打赢了不少有外号的人啊。”
小法师说道:
“打赢?应该是杀死吧!要是我上了战场,肯定也能杀死不少有外号的人!”
“嘿!臭小鬼,你看上去倒是比我会说些凶狠的话,就是不知道你真正看到人被杀死时,会不会被吓到尿裤子!咕噜!”
小法师扁了扁嘴:
“你完全可以放心!打仗而已!死人而已!这有什么?”
小法师轻松地说道,安徒生大师的骑士小说他看了个遍,里面的主角无一不是能漠视死亡,性格坚强的之辈。
他们能在看到尸体后第二天就恢复正常,把“打赢”纠正为“杀死”的小法师自然认为自己也能如此坚强。
老头呲呲牙,不可置否地说道:
“打仗杀人确实没什么特别的,人死了就是死了,唯一要做的就是埋葬好被杀的朋友,然后烧掉被你杀死的敌人。咕噜!你看,多简单!”
小法师深以为然地点点头,他十分赞同老头的想法。
他说道:
“说实话,我挺希望我能生在以前的年代,那真是个适合英雄的年代啊。”
老头更用力地用脚碾着那口痰了,这个脾气古怪的人突然说道:
“你知道怎样处理马肉吗?”
老独眼的声音忽然变得低沉,沙哑,伤感。
小法师疑惑地转过头看向老头,当老头蹲下来时,刚好到他的胸口。
小法师知道老头很爱马,把马当成自己的儿子,他不太懂为什么这个老头要教他怎么处理马肉。
老头怔怔地看着北方,那里之前燃起过边境烽火,但这之后便一直没有动静了。
小法师发现老头居然流出了眼泪,空洞洞的左眼积了一层水,完好的右眼则红红的。
老头用力地擦了擦右眼,说道:
“嘶,有沙子进了我的眼睛。”
小法师决定不告诉老头,他的左眼里其实有一摊积水了。
“战争,战争”,老头哑着嗓子,自顾自,完全不管小法师在不在听:
“杀死你的马时,你得捂住他们的眼睛,不要让他们看见你的刀子,找准左边的第三根肋骨,捅进去,万事大吉,他不会痛苦很久。”
小法师可以想象,杀死一匹马对于老独眼来说有多困难。
“可是呢,打仗的时候你没法这样干,你要的是马肉肉干,不是马肉。你得把他捆起来,倒吊,这时他就会知道你要干什么,他就用他的大眼睛看着你,说,我是你的亲人啊!我们经历了那么多场战役啊!可是,不行啊,太饿了!人要活,马就得死!”
老头的脸皱成一块,他用手揿着一只鼻孔,使劲地擤着另一个鼻孔:
“在脖子上割条口,刺啦,这是剑割肉的声音,让血流下来,用头盔接着,一人接一点,赶紧喝,不要等它变稠。还要敲着盾牌,大力喊叫,这是为了吓这个可怜的孩子,他就会心跳加快,血就能流得干净。他就说,哎,你们这些好人在干嘛啊?你们到底在干嘛啊?我好害怕啊!小鬼!那么多人,那么大声地吓他,他还流着血,怎么不害怕?他不是死在战场上的,是被倒吊着,流着血死的!
“好了,他死了,分肉吧,一些割成条,血淋淋,摊在头盔上,让太阳晒,滋滋响。一些切成块,也是血淋淋,拿水煮,不能拿锅煎,这样肉就不会老。可是没有水也没有锅,怎么办?只好烤了吃,最后大家拿着匕首,蹲成一个圆圈,把肚子塞得满满的!”
老头用手扯着头发住,痛苦地说:
“打仗,打仗!血淋淋啊,他的那颗头一直睁着眼!血就从脖子下流出来,到处都是血,手上也是血!眼睛也是血!日头那么晃,要把人晒昏!眼睛那么大,眼白都看得一清二楚!我们是亲人啊!我吃了亲人的肉啊!打仗,打仗!”
前不久,北方边境燃起了战争狼烟。
“打仗,打仗!我杀过女人,她想为她的丈夫报仇,因为我们几个溃兵杀了那个农民,就为了一块黑面包。我呢,用短剑插进了她的左眼,从后脑勺穿出来,那是把好剑,剑尖毫无阻碍地穿过她的头颅,我现在还记得剑尖捅出来时带起的那一溜血花。
“后来大家不自相残杀了,都是帝国人了,就去打兽人吧!杀啊!杀啊!杀了个小孩,兽人,半腰高的小混蛋,却被动员上了战场,身手灵活,但没有一点战斗技巧,它们塞给它一把剑,就把它丢上了那个地狱。不懂挥剑,怎么办?只好丢掉武器,红着眼睛扑上来,用牙齿咬我的耳朵,看,就是这里的缺口,我被扑倒在烂泥地,天旋地转,半边身子都麻了,烂泥巴飞进了我的嘴巴,吐出了一口泥浆,居然是红色的!唉,原来我们杀了这么久!又滑又臭的红泥浆黏住了我的两只眼睛,等我回过神来时,它已经死了,我握在手里的匕首已经捅进了它的左眼,干脆利落,没有挣扎,它的另外一只眼睛还充着血,狠狠地盯着我!
“有个什么年轻人,新兵,刚进军队时叽叽喳喳,快活得好似一只麻雀!大家都说他是个幸运的小伙子,因为他无伤无残活到了战争结束。屁!那是因为他的六个哥哥为这个小弟弟而死了!那是因为他右边的同袍替他挡住了每一次攻击!从来没有什么幸运的士兵!从来没有幸运的士兵!他走时,大家都哭了!为什么?因为大家亲如手足!舍不得断手断脚啊!刚进来时绰号麻雀,离开时外号铁盾,打仗活生生把一个阳光开朗的小伙子熬成一个老成持重的老头子!”
小法师低下了头,之前他和商队其他的年轻人一样,并不把边境烽火放在心上。而且觉得战争是光荣的,是歌颂英雄的东西。
老头缓了过来,转过头去,狠狠地擤了次鼻子:
“我们平息了战争,可你们这些年轻人!渴望战争!总觉得杀人不过如此,杀人嘛!唉,那些吟游诗人全该拿去喂猪,现在又要打仗咯,诗人们又能整活出诗歌啦,快乐呀!又有英雄的故事了呀!呸!为什么他们不去看一看那些地狱呢?诗人们都是一群看见了农夫杀鸡,就以为杀人也不过如此的蠢货!”
老头又恢复了骂骂咧咧的常态,仿佛刚刚那番批评小法师不把人命当回事的话不过是放了个屁。
小法师低着头,闷闷地说道:
“对不起……但也许不会打仗呢?也许是一次边境冲突呢?”
老头用力把脑袋往后仰,摇着头,轻蔑地说:
“当年也是这么说的,也许兽人不会真的敢和我们打呢?也许兽人只是想吓唬吓唬咱们呢!嘿!咕噜,把脑袋蒙在被子里就不怕啦!好在当年还是有些真正的聪明人的!就是不知道今天还有没有聪明人。”
小法师皱着眉头地说道:
“可是,这没理由啊!矮人干嘛要对帝国开战?没有任何这样做的理由呀!为什么?”
老头冷笑道:
“我见过几个法师,你们法师总想着为什么,为什么敌人要这样干啊?为什么敌人要那样干啊?我一定要想明白!但我就从来不去想为什么,正是这点让我变得强大无比,熬过了战争,活到了今天。”
小法师理了理衣服,直视着老头的独眼,义正言辞地说:
“我们法师一直在想为什么,也正是这点让我们变得强大无比。”
“哈哈哈!好一个臭小子!现在我觉得你有点像是法师了!牛脾气的样子简直一模一样!”
“法师不仅仅只有法师的脾气!”小法师抱着胸口,摇头晃脑地说:“法师还有法师的智慧!”
“比如呢?穿小鸭子睡衣的老法师!”
小法师小脸一红,假装没听见老头的嘲讽,他说道:
“比如我的智慧告诉我,接下来会有暴风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