帝国至高宫，帝国请愿大厅。

初冬。

下午。

……

炳哥·巴彻勒又把领子往外面扯了扯，他感到极其不自在。

作为帝国皇家学院法学系的毕业生，普一毕业就能在至高宫谋一职位，他实在是被许多同学艳羡。

不少同学暗暗传言这是因为他有个好祖父。

炳哥·巴彻勒，至高宫宫廷书记官，负责请愿大厅的文档记录。

他理应记录请愿者与宫廷事务总监之间的每一句对话，可炳哥实在犹豫，他不清楚是否应该把那些不那么礼貌的字眼也记录在案。

然而这是他上任的第一天，他不愿把事情搞砸。

于是炳哥快速记录道：

“太阳历41年9月20日份记录

……

宫廷事务总监亨利·C·布莱兹对书记官炳哥·巴彻勒言：

呆子/你他娘的闭嘴/我何尝不知这是帝国传统/谁他娘的要问你意见/你觉得自己很高明/为何我不把你扔出这个大厅……”

炳哥抬起手臂，扶了扶眼镜框。

这时，一只手按住了他。

炳哥认得手臂的主人，是学士本森，中年人，秃顶，蓝眼棕发，已在至高宫担任宫廷学士三年有余。

本森学士今日负责请愿大厅的顾问职位。

顾名思义，请愿大厅是用来听取帝国公民请愿的地方，宫廷事务总监将在此听取各阶层请愿者的陈情。经过总监大人的一番选择后，大帝便会觐见其中的一些人。

又会有学士在旁，辅助宫廷事务总监解答疑难，提供参考意见。

然而，想来这位亨利总监十分之博学，他从不咨询学士的意见，以至于本森学士能有空闲时间与一位书记官聊天。

在亨利总监弄出的巨大声响中——他正处理一个老骑士的陈情——本森学士侧过身，按住炳哥的手，说道：

“虽然至高宫的雪衫纸堆满了地下仓库，每年都会清理掉一批发黄的纸张，但在我看来，如今很快就会不够用。”

炳哥讪讪地说道：

“我的职责是记录下这里的每一句话。”

本森学士笑了笑，他说道：

“巴彻勒书记官，没人会看的。”

似乎觉得不妥，本森学士继续说道：

“我是说，谁喜欢看大段大段的文字档案呢？你直接简洁记录：亨利总监与书记官商量，言及请愿大厅的来历，颇有共识。”

颇有共识？炳哥并不如此认为，他又往外扯了扯领子，让自己舒服些。

刚刚亨利总监走了下来，把一杯酒倒进了他的领子。

就因为这个“颇有共识”。

但还能怎样呢？炳哥也知道，他只是大法官马修的众多子孙中最不起眼的一个，是巴彻勒家族的隐形人，没人在意这个巴彻勒的遭遇。

祖父从不以权谋私，更别提主动把一个没有存在感的小孙子送进至高宫当差。

而炳哥也知道，他的记录日志将一如它的主人，多半不会被重视，只会归入档案室三个月，然后把这些写满文字的雪衫纸送去大图书馆的地下室，从此不见天日，绝不可能被送到大帝的书桌前。

此时是多事之秋，大帝估计正忙于筹划北方的战事。

战事，炳哥想到这里，一个哆嗦，他根本不敢想象会有战争爆发。

关于此事，帝国的官方报纸倒是毫无动静，但诸多周边小报却大篇章地报道白狼公爵砍翻了多少多少矮人；某某骑士英勇就义，感动了矮人，得以厚葬；某某已订婚的美丽少女又为这位骑士发誓终身不嫁。

场景之详细，语言之感人，令炳哥几乎信以为真，但他好歹还知道白狼公爵的往事：他被荆棘伯爵所伤，再也无法站起来，又怎能大发神威，削掉三千矮人的头颅？

再不济也应该是贾森伯爵大发神威，他已骑快马返回温特顿领，将要代父领军。

至于前不久才传来的荆棘伯爵的消息……他居然会死……

炳哥不禁暗自思量，到底是北方的战事吸引人们的目光多些，还是上个时代的英雄人物身陨吸引人们的目光多些。

如今看来，还是将要爆发的战事更受帝都人民的关注。

……

冰冷再度贴近肌肤，这打断了炳哥的思考，他又扯了扯袍子。

这件袍子浸满酒液，倒是芳香四溢，恐怕那杯酒令这件袍子增值不少。

“我今天还要忍受几个蠢货？”

他听得亨利总监不耐烦地喊道。

本森学士翻了翻案卷，说道：

“还有六个，殿下。”

(本森学士永远懂得如何与人谈话，但我炳哥却无这方面的天赋，若是我有这种本领就好了，唉。）

“麻(和谐）的！”亨利总监愤怒地喊道，他坐在高高的巨椅上，挪了挪身子，一把抢过侍从的酒壶，扭开盖子，直接往嘴里倒。

洒出来的酒液在他的体表升腾成白色烟气，大厅酒香弥漫。

太阳血脉，炳哥又缩了缩脖子，轻轻扯了扯湿哒哒的袍子，但愿我也能有这份本领，唉。

满眼血丝，饮干酒液的亨利总监喊道：

“下一个婊子是谁？”

本森学士用尽量轻的声音回答道：

“呃……一位来自雅南行省[1]的农民，殿下。”

“农民！一个农民！我还得去听一个农民抱怨他家的羊不产崽子！”

“呃……”本森学士慢吞吞地选择词语：

“觐见者叫巴利[2]，殿下，是这样的……按照规定，农民有权利觐见大帝，陈述问题……唔，当然，是先通过宫廷大臣的把关，由宫廷大臣来判断有无觐见大帝的必要……”

(差不多的回答，为何我就被淋了一杯酒，唉。)

宫廷事务总监权力不大，却是大帝身边要臣，其中一项职责就是判断觐见者有无觐见大帝的必要。

(听利透说有个法师羞辱了亨利总监？他消息灵活，颇有人缘，我何时才能有这般本领……唉。)

“让那个大麦进来！”亨利总监从鼻子里发出笑声，“听听，名字叫大麦！这些人的想象力就这样了！连姓氏都没有！我整日里就和这种白痴打交道！”

于是，大麦得以进来这个酒香四溢的大厅，他面容憔悴，却衣着干净。他肯定是穿上了自己最好的衣服，因为打上的补丁不多，然而在这个时节显得异常单薄。鞋子也破破烂烂，沾满黄泥，和华丽的大厅格格不入。

炳哥相信，这位大麦最初以为自己能够见到爱民如子的太阳王。

这个四处张望的农民引起了亨利总监的不满，一声冷笑令这个可怜虫缩起了脑袋，亨利总监说道：

“你乃巴利？”

亨利笑了起来，似乎问一个大活人是不是大麦是件很有趣的事。

“是的……老爷”，大麦咕囔道，“我来自……”

他的口音很重，又好像得了病，总是抽鼻子，非要炳哥认真去听才能分辨出一二，就是不知道亨利总监会不会同样耐心倾听。

亨利粗暴地打断了他：

“你来这里，可是为了觐见帝国之帝、众王之王、十一国征服者、全境守护者、高地诺曼人之王、受七神祝福之人、不焚者、太阳之子，明焰诞生的查尔斯大帝？”

和之前的每次开场白一样，在这个大厅，人人平等这一思想倒是得以贯彻，无论你是农民还是骑士，一律会被亨利漠视。

炳哥想起了刚刚的那个老骑士，军功爵，刚被拒绝觐见。想来这个农民的遭遇也会是如此。

大麦似乎被吓傻，只好背诵似的说道——看得出来他的这番话排练过无数次，他肯定满心欣喜，想象过无数次他和太阳王对话的场景：

“尊敬的……老爷”，临时改变的称呼让大麦卡了一下，让亨利脸色一沉。

“我们全家被赶出了自己的土地，老爷巴顿说我们没交租子，可是……”

亨利总监摆了摆手，大麦便缩了一下脖子，似乎这只白皙的手有莫大威能：

“这是农业土地管理部门的管理范畴，大帝虽然爱民如子，却也不可能关心每一件小事。巴利是吧，你可以走了。再见。”

大麦的脸色变得惨白，手指绞着衣服，结结巴巴地说道：

“我已经找过那里的老爷，可他们让我……”

亨利猛地往前一倾身体，大麦便止住了所有声音，只敢往后退缩，亨利总监说道：

“我说了，再见！”

这个农民四顾左右，似乎想找某个会为他说话的好心人，然而目光所及，却是华丽的地毯，燃烧的火盘，红色帷幕挂在彩色玻璃落地窗前，明亮吊灯自悬于洁白宆顶之上。

有低头斟酒的侍从，有铠甲铮亮的护卫，却无有有所动作之人。

炳哥低下头，不看向那个农民一眼；本森学士却面带鼓励，微笑地看向大麦。

巴利最后鞠了个躬，他的腰弯得很深，肯定也排练过无数次。

在他的想象中，或许是在与大帝相谈许久后，他就用这个弯到膝盖的鞠躬来告别这位伟人。

他垮着肩膀，拖着脚，一步一回头，走出了帝国请愿大厅。

“你们看见了？”亨利又饮了一杯酒，“这个大麦居然还敢一脸苦相！好叫别人以为我欺负了他！”

亨利看向他的书记官，笑道：

“你看见了吗？那家伙快缩成一团了，倒是和你一样啊！呆子！”

炳哥鼓起全身勇气，牙齿发抖，尽量不直视亨利总监，他说道：

“是的，殿下，我全看见了，他真羞耻！”

冰凉的袍子再次贴上他的肌肤，寒冷异常。

然而这次，炳哥·巴彻勒，马修的众多子孙中最不起眼的一个，却没有羡慕这位亨利总监了。

·

注：

[1]行省，最大的行政区划单位，由帝国实权贵族统治的地域称“领”，由帝国直接管理的地域称“行省”。

[2]巴利，Barley，名字，是大麦的意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