温特顿领。
雪原。
小山丘。
……
……
天色很暗了。
13岁的小法师跳下土坑,双手凝聚火焰,按在潮湿硬冷的土壁上。
早先肆虐的暴风雪已经停了下来,今晚万里无云,星河好似在燃烧,比以往的任何一个晚上都要来得亮,来得纯净。
白色的雾气升腾,红彤彤的光芒流动在这小小的土坑,被火焰灼烧的冻土吱吱作响,双手凝聚火焰的小法师开始缓步走动。
终于,这个长方形土坑不再有白色的雾气升腾。
小法师踢了一脚墓穴,硬如石头,冻土[1]已经成了另一种物质。北方的人们常说这种墓穴能永恒留存,是死者最后的家园。
可是,没什么东西是可以永恒的,小法师沉默地看着墓穴,火焰消散后,墓穴变得昏暗许多,热气尚未冷却,仍有火星残余,但远不及之前红彤彤,橙艳艳的灿烂光景。
之前它是活着的,现在死了。
小法师摸了摸墓壁,而且将来以及永远,它都会处在黑暗冰冷的环境中。
小法师真想再呼唤一次火焰,再灼烧一次这个土坑,他鼻子一酸,终于忍住。
你就被冰冷黑暗包围了呀!
永远都是这样了呀!
星河流淌在夜空,苍白的群星下,小法师跳上了墓穴,瘦小的身子显得孤独寂寞,他把眼睛看向小灰驴,它的背上放着一件大氅,罗伯特正蜷在那里睡觉,羽毛不时抖动。
他的心里忽然又多了一丝温暖。
这是北风正盛的初冬,夜空漆黑如墨,星河却灿烂似光的瀑布。
真美,我不会忘记这个晚上的。
小法师深深地吸了一口冷空气,他朝旁边的商队护卫们点点头,这些人便抬起一口单薄的木棺,晃晃悠悠地走了起来。
小法师看得出来,他们已经等得不耐烦,只是摄于法师之威,不敢有丝毫表现。
那场战斗,小法师不仅恐吓到了巨人,更恐吓到了这些凡人。
小法师不怪他们,这些人早已疲惫不堪,又和老人关系不好,不久前还帮忙拖动被砍倒的树木,而刚刚在冷风中的等待,早已磨去了他们心里最后的一丝伤感之情。
一开始他们或许有过伤感,只是这份感情不能长久,他不怪他们。
“谢谢你们。”小法师用足以盖过风声的声音说道。
那几人立刻七嘴八舌地表示不碍事,为法师大人效劳是他们的荣誉等诸如此类的屁话。
(我不该说脏话的。)
小法师的目光越过众人,面前还站着一群举着火把的人,那是商队的其他人——除了必要的哨卫都来了——包括哈罗德。
在听说法师大人要亲自为那个老马夫举行葬礼后,这些人便都过来了,但你很难说他们是为了表达自己的哀思多一点,还是为了讨好法师大人多一点。
小法师的目光越过众人,他不去看那几张滴淌泪水的脸,他看向雪原,那里再次被雪花覆盖,白茫茫,干干净净,好似棉被盖在上面。
声调悲呛的祷词响起——法师大人一直没有表示,人群中的某个聪明人便自作主张地表现一波,更多的人则是忐忑不安地看着他。
真美,小法师看着远处的雪原,再看向近处的众人。
现在墓穴已经填平,它永远处于冰冷黑暗中了。
“都回去吧,你们的心意他听得到的”,小法师打断了那个人的表演,他说道:
“活人更重要,没必要为了死人而让活人一整晚吹着冷风。你们的帮助,我会铭记在心的。大家都很累了,快回去吧。”
法师大人神情平静,看上去像是发自肺腑之言,众人互相看着彼此。
“你也回去吧,他知道你的心意的。”
小法师对着那个聪明人说道。
众人这才开始上前鞠躬,逐渐散去。
那坨聪明的狗屎对我说了什么?
小法师没听见那个聪明人对他说了什么,左右无非是拍马屁,他点点头,示意自己也赞同,于是那个聪明的狗屎便哈着腰,按着胸膛,不住地抹着眼泪离开了。
小法师摇了摇头,他搬动石块,垒起石冢,一下又一下。
“愿沃克蓝原谅你过往的罪孽,祂的国度为你留下房屋。”
声音响起,细听之下,其实稚嫩异常。
一块小小的石块被放了上去。
“愿沃克蓝庇护你的房屋,一如祂将庇护你的孩子。”
可是,老独眼没有孩子。
“愿你的孩子茁壮成长,使他继承你的姓,使他繁衍你的血。”
接下来是什么呢?
这是沃克蓝信徒的死亡祷词[1],小法师不知道接下来的祷词是什么了,他只好沉默地把石块一块一块垒上去。
“我真没用……明明教过的……。”
一直忍住的泪水终于流了下来,他鼻子发酸,喉头沉着一块铅,清清的鼻涕混杂着眼泪淌下了脸。
“我真没用,明明教过的……法师应该无所不能的……”
他拿衣袖抹着眼睛,眼泪和鼻涕能抹去,但声音却无法掩饰。
这是北风正盛的初冬,夜空下,那个瘦小的身影孤独地远离了人群。
“死亡的气息充满天涯”
他念起了另一段。
亡者们无尽的坟墓啊
像起伏的波浪在翻滚
今天或者明天,都是一样
告诉我宿命吧,告诉我吧
我何时会死?
”
低低的抽泣声吵醒了罗伯特,这只鹦鹉飞到了小法师身边,它用喙替小法师梳理着头发,一下又一下。
暴风雪同样逼迫它学会了飞翔。
小法师一把抓住罗伯特先生,把它揣进了自己的怀里。
现在,石冢已经垒好,它会在这个冬天变成一坨大冰团,又会在夏天的融冰时节分离崩析,成为平地。
(人死了就是死了,唯一要做的就是埋葬好被杀的朋友,然后烧掉被你杀死的敌人。咕噜!你看,多简单!)
“我才不听你的话!我还要做多一件事!”
小法师抽着鼻子,抹了抹眼泪,嘀咕道,他把泥土翻上这个石冢,种下一颗闪烁莹绿光芒的种子。
他种下了一颗种子。
“我还要种一棵树!”
风会削平这个石冢,但无法削平将要诞生于此的生命。
“对不起……”小法师抹着鼻子:
“我知道西敏人的葬礼习俗不是这样的,垒起石块的应是你的亲朋好友,但你也看见了,这里就我一个人是你的好友,不能只垒一块……但想来你也不会乐意让那一大堆狗屎为你垒上石块……”
小法师噗呲地笑了出来。
(白雪肯定会揪我耳朵了,我不该说脏话)
“那些狗屎太可恶了”,小法师蹲下来,絮絮叨叨地向厚实泥土、高高石堆下的老独眼讲述起今天下午的见闻。
他永远有说不完的话可以跟朋友分享。
但总有结束的时候。
“……你这老家伙,我可没力气和你吵架了,天太冷了……好友亦别离,今天就这样吧。我会回来看你的。”
风会削平这个石冢,一如时间会湮灭所有的故事。
但时间终究无法湮灭生命。
他种下了一颗种子。
风带来的雨水将会助这颗种子发芽。
他种下了一颗种子。
时间带来的改变将会助这颗种子成长。
小法师起身,大步离开,拍拍低低哀鸣的小灰驴,这头驴子三步一回头,他的主人却一步一回头。
他注视的地方有块墓碑,木头做的,刻着一行小字。
“一位帝国老兵被埋葬于此,他曾为人类的明天而战。他不懂拼写文字,却知道世上最美好的单词:
“和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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小法师回到临时营地,众人聚在一起,迎向了他。
众人七嘴八舌,最后走出一个忐忑不安的人,说道:
“法师大人,辛巴达老爷都这样了……接下来我们该怎么办?”
小法师没说话,他把眼睛看向之前的那个聪明人。
那个聪明人立刻跳出来,建议道:
“大人!我认为如今……”
小法师不时点头,认真倾听。
等那个聪明人说完他的建议后,小法师皱起了眉毛,又把眼睛看向一个不住地往前站的人。
于是那个人也贡献了一波有用的建议——反正法师大人一直在点头,想来这个建议不错。
最后,在听了三到四人的建议后——小法师也没去数有几坨狗屎说话了——小法师说道:
“你们的建议都很有用,我会记住你们的表现的。如今首要任务是扎好营地,然后选出你们的代表,以后由他来向我汇报各项事务。至于各位的想法和忧虑,我已经明白,我会综合考虑各位的意见,再规划明天的安排的。”
在诺亚大陆,若是一支队伍里出现了法师,那么法师多半会被选为这支队伍的首领或者智囊。
人们相信,法师无所不能。
“法师大人……”,这时一个人突然想起了一件事似的,支支吾吾地说道:
“辛巴达老爷他……发起了高烧,昏过去了……”
凛冬巨人给这支军队带来的人员损失有四名死者,七个重伤伤员,剩下的人不是擦伤就是冻伤。
另外三个死者是护卫首领弗雷、驯犀人、一个身材高大的年轻人。辛巴达则被飞来的木料刺入腹部,险些丧命。
“辛巴达的伤情我会处理的”,小法师吩咐道:
“各位回去工作岗位吧。”
众人自动分开一条路,小法师大步离开了。
橘黄的火光映得他的身影很长很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