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玄清带着众人上了崖顶，参观过司马祖师坐化的地方，到了晚间时分再来引领前去赴宴。

他们向西走，来到一处高崖上，此时夕阳西下，落日余晖，紫色云霞连山接天，晚景瑰丽壮观。

李敬宗带着阳台观的道士们迎上前来，相互见礼，场面十分热闹。

崖上燃起篝火，旁边有三户人家炊烟袅袅，仆人们从院内不断送出酒菜，摆到篝火边排开的桌席上。

众人入席后寒暄一番，李敬宗等人谈起王屋山的趣事，左云泽等人则说着长安见闻，觥筹交错，一时间宾主尽欢。

“真是山中快活似神仙。”沈昭不禁感叹。

“我看你痴迷绘画，不是醉心冲举之人。”沈观外一屁股坐了过来，一边喝酒一边说道。冲举就是向上飞升，代指得道成仙。

“你岁数太大，现在才修道已经太迟了！”李玄清现在跟沈观外十分要好，几乎是形影不离，对他的侄儿说话也毫不客气，虽然他岁数比沈昭还要小几岁，说话的口气却好像长辈一般。

沈昭一时不知如何回应，只好一个人喝闷酒。

燕娘在房中照顾孩子，并没有去赴宴，夜色茫茫，明月已经升起，她突然觉得跟这里格格不入，山崖那边传来的喧嚣似乎非常遥远。

回头看了床上双目紧闭的离儿一眼，她轻咦了一声，使劲揉揉眼睛，再看时却一切如常。

她刚才明明看到离儿手上有微弱的光芒闪动！

也许是太累了，出现了幻觉……

晚宴一直持续到深夜，沈观外将喝得烂醉的沈昭送回房内，交给燕娘照顾。

次日清晨醒来，书生还在头痛，又被燕娘埋怨一顿，愈发的闷闷不乐，便寻了个借口去前面大殿看画。

这里的壁画都是神仙故事，画中人物衣带飘飘，龙鹤云气围绕，颇有吴带当风的感觉。

沈昭沉浸了进去，手中比比划划，专心临摹。

燕娘虽然不开心，但沈昭解释说将来想学画养家糊口，也就不再多说什么，便把心思全都扑在女儿身上。

离儿没有二郎一样的电纹，但同样一直没有醒来，服过观主李敬宗开的药后，气色明显转好。

刚开始服药时，喝一半会从嘴边流出一半，但喝完药虽然仍在昏迷，已经能给喂些粥进去，自然让人安心不少。

只有没人发现的时候，她的小手上才会有电芒隐现，就好像身体里住着一个俏皮的精灵，经常出来玩耍一下，却又怕被人发现。

晌午时分，李敬宗写了封书信，让玄清带天台众人去灵都观。

他们到山下会合了留在客栈的三个仆人，或套马车或骑上马继续赶路。

灵都观在阳台观向东六十里处，他们有病患要照顾，走了两天才到。

这所道观建在两山之间地势平坦的地方，山色青翠，道边行人不多，平日也是个十分清幽的所在。

但他们过来的时候却远远看到道观旁有临时的军营，看旗帜是河东节度使王宰的人马。

到了道观大门外说明来意，玄清送上李敬宗的书信，有仆人进去通报，一名侍女出来引着众人进入道观，仆人负责安排卸了马车，把马匹引到道观旁的马房。

众人进了道观，就见旁边一排碑刻，正中的是《玉真公主受道灵坛详应记》碑。

此碑刻立于天宝二年(743)，由玄宗皇帝李隆基用隶书题额，道士蔡玮撰文，朝臣肖诚书丹。

刻石必须经过的三道工序：撰文，书丹，勒石。书丹指用朱砂直接将文字书写在碑石上。

“早听说此碑有本朝第一行书之称，若是被叶老大看到，必然走不动路。”左元泽笑着对刘处静说道。

“柄瑶符仙”叶藏质擅长书写符箓，书法也是一绝，最喜欢收藏名家字帖。

他们来到灵都观的大殿，正中供奉着老子造像，一侧挂着玉真公主的画像，画中人道姑打扮，风姿绰约，手里拿着拂尘。

这大殿跟阳台观相比，规模不可同日而语，整个道观也要小得多，却精致淡雅，别有一番韵味。

众人参拜一番，就被引了出来，向后院走去。

这里不接收信众，鸟语花香，菊芳满园，竹影婆娑，十分清幽。

沈观外问前面引路的侍女道：“长安的女道观都接收信众游览，也将房子租给赶考的士子，贵观为何如此封闭？”

“诸位炼师、善信，本观十二年前也如其他道观一般，只是因为发生了一桩事才改成现在的规矩。”

“不知是何事？”

那侍女在前面走着，穿过一个月亮门洞，前面是一道影壁墙，她踌躇了一下才继续说道：“这事其实在附近十分有名，有不少人知道，所以也不瞒着诸位。十二年前永安公主来本观入道，她有一对姓宋的侍女，二人跟在附近道观修道的一个书生私通，持续了两年时间才被公主发现，那道观姓刘的主持替书生说情，公主虽饶了书生，但还是带着侍女返回了长安，再没有回来。书生便在前面的影壁墙上留诗一首。”

她带着众人转过影壁墙，来到背面，沈昭见众人看了墙上诗句都沉闷不语，就凑过去读了出来：

“相见时难别亦难，东风无力百花残。

春蚕到死丝方尽，蜡炬成灰泪始干。

晓镜但愁云鬓改，夜吟应觉月光寒。

蓬山此去无多路，青鸟殷勤为探看。”

“这，这是李义山的诗句！”

沈昭猛然醒悟：原来十二年前与公主侍女偷情的人，就是李商隐！

“不错，正是他坏了这里的规矩，永安公主十分生气，此后再没有来过本观。当初便是因为信众太多，人事繁杂，才让他们遮掩了两年多，因此观主便下令不再接待信众。”

想不到以委婉诗风闻名天下的李商隐，还有这么大胆的青春热恋！

他在八年前成亲，娶了王茂元的女儿，那么十二年前和公主侍女的恋爱，就是他的初恋！

难道那些最负盛名的《无题》诗，其实都是为初恋写的爱情诗？怪不得隐晦缠绵，含蓄的让人难以索解，原来是因为这是一段不能公之于众的恋情。

沈昭想着自己也是与表妹私奔，对李商隐的故事感同身受，不禁心有戚戚焉。

永安公主他是知道的，这位公主是宪宗的女儿，也就是当今会昌天子（唐武宗）的姑姑。

穆宗是永安公主的哥哥，他让公主和亲，下嫁回鹘保义可汗。

但是，许婚不久，保义可汗死了。永安公主没有去成回鹘。

沈昭并不知道，会昌天子已经在半个月前驾崩。

他没到长安就跟着天台派一路向东，骑的又是驿马，跑在新帝登基诏书的前面，然后到了王屋山，同行的左元泽他们虽然早知内情，却没人跑来告诉他。

那位永安公主希望做道士，穆宗的次子文宗下诏赐给她封邑之印，如浔阳公主旧例发放封物，并且赠给婚嫁财物。

浔阳公主是顺宗之女，宪宗皇帝的妹妹，比永安公主年长一辈，文宗太和三年（830年），与两个妹妹平恩公主和邵阳公主出家为道士，每年朝廷赐封物七百匹。

想不到永安公主终究没有嫁人，而是选择来王屋山入道。

她自己没嫁人，当然看不惯手下侍女偷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