掌灯时分,降真宫的侧门打开,观中的道人带着自己的家人弟子陆陆续续进来,汇集到那一块巨大的怪石旁。
这里已经点燃了九堆篝火,将大树四周映照的十分明亮。
众人都刚吃过晚饭,相互打着招呼,相熟的人三五成群坐在火堆边,等待聚会正式开始。
一些少男少女围着中间最大的那个火堆玩耍,有人模仿“禹步”的动作,跳起舞来。
还有几个少年,从厢房里拿出白天使用的乐器,敲击吹奏起来,虽然水平不如观中乐工,却也有模有样,一看就知道练了很久。
七月十五也是月圆之日,星汉灿烂,月影霜华。
山中凉风习习,吹散了白日的暑气。
郭弘正跟在曹守真、陆朝阳身旁,他们三人年少好动,先出来玩耍。
赵中闲陪着刘元靖,要晚些时候才能过来,刘元靖年近半百,白天顶着炎炎烈日,穿着厚重的节日礼服,还要高声宣讲,自然是汗出如浆,需要洗个澡好好歇一下才能缓过来。
后世武侠小说中说练了内功就能寒暑不侵,其实是文人的一种美好想象。
道家讲的是道法自然,不是违背自然规律。
如果冬天不觉冷,夏天不觉热,这都是中医所说的虚症,严重的离死不远,人间不会有任何一种内功,能达到空调的效果。
郭弘正看到何登一家围坐在南侧的火堆边,何琼坐在张太君右边,杏儿和阿云站在她们身后。
何归真坐在张太君左边,再过去是一个年近四旬的妇人,体型微胖,正是她的母亲王氏。
二人身后也有两个婢女。
何登没有弟子,他家来人算是少的,其他五个道人门人弟子仆役加起来都不少,所以这里已经聚集了七八十人。
虽然来了这么多人,但有资格放灯的是各家十到十六岁的年少弟子,加起来才刚够二十人。
曹守真和陆朝阳都自己动手做了河灯,这对他们来说也是一场历练,可以增强对符箓的理解。
何琼本来也是要自己做的,后来接受了赌局才请父亲出手。
道观侧门的门口传来喧哗的声音,九真观的观主王道远带着上百人进来。
两观一直是轮流主持放河灯的仪式,一般观主在内三大主祭都会借故不到场,毕竟他们都忙了一整个白天。
但这一次气氛却有些诡异,除了刘元靖,两观几乎所有的重要人物都来了。
王道远是一个胖子,体型非常巨大,却不显得臃肿,一张圆脸笑眯眯的看上去十分和善。
四年前,刘元靖的好友、九真观的观主周混汙(yu)飞升,观主之位由王道远接任,这是对他当年支持周混汙打击何家的报偿。
两观的道人们互相都沾亲带故,寒暄一番就花了大约小半个时辰。
这时参加历练的孩子们被集中起来,加起来已经接近四十人,九真观的人还要多一些。
何琼起身跟张太君说了几句话,从祖母和父亲身边离开,身后跟着手捧木匣的红豆,向郭弘正坐的火堆边走来。
少女过来红着脸跟曹守真打了个招呼,两人一左一右牵起郭弘正的双手,向参加历练的人群走去。
陆朝阳嘟囔了一声跟在三人身后,他手里拿着两个符纸做的河灯,都是灯笼的形状,其中一个是曹守真的。
郭弘正做了一对少男少女牵手的媒介,听着两个人对他说话。
“……师弟,你知道红豆的典故吗?那是出自摩诘居士的名诗《相思》,红豆生南国,春来发几枝?愿君多采撷,此物最相思。……”少女说道。
“师弟,教你个成语,叫做一日不见如隔三秋,出自《诗经采葛》:……彼采葛兮,一日不见,如三秋兮!……”少年也说。
郭弘正感到身体一阵恶寒,你们直接对话就得了,干嘛要每句话前面都加上师弟?
好在这段路很短,他们马上就到了地方。
几十个少年人站在一起,难免有些吵闹。
这里有些身份的都带着随从,郭弘正虽然不参加历练,但混在人群中也没有人来管他。
这时十几个人走过来,为首的正是王氏三兄弟王彦承、王彦超、王彦德。
老大王彦承已经过了十六岁,这次过来是替妹妹打气的,毕竟赌注太过贵重,虽然父亲说万无一失,但他心中还是有些打鼓。
这少年前几年就见过何琼,听说她是公主之女,心中还起过幻想,今年再见了,只觉女孩越发美丽,实在不愿意见到她输了伤心,于是抢先走过来小声说道:“何师妹,你现在反悔还来得及,还是不要赌了!”
曹守真踏前一步挡住了他,说道:“用不着你来操心!”
何琼向王彦承微微一福,说道:“多谢王师兄好意,我知道这都是你父亲的意思,跟你没有关系。不过事已至此,我若反悔以后也没脸再来衡山了!”
王彦承呆了一下,摇了摇头叹一声走开。
王彦超和王彦德这时才走到面前,王彦超看到曹守真,身子一顿,想起上次被打的情形,眼中闪过一丝惧色,不自觉的落后了半步。
王彦德没看到郭弘正,暗中松了口气,他受了表妹指使,今晚要挑起争斗。
他在家中一直最受宠爱,养成了一副自高自大的脾气,前日被何琼打了一顿,暗自怀恨,找了堂兄又被郭弘正打死,还要提心吊胆瞒着父亲,心里别提多憋屈。
如今没发现那个小魔头,又见自己这边人多势众,才鼓起胆子说道:“呀,这不是公主之女嘛,听说你家现在大难临头了,长安有传闻说先帝的六个儿子都被当今天子活活打死!圣人想定穆宗弑父夺位的罪,你娘是穆宗的嫡亲妹妹,恐怕下一批就该轮到了,还不赶快夹着尾巴滚回长安去,也许能赶上送终!”
郭弘正站在阴影里,听到王彦德说这样的话,就知道这家伙有点缺心眼。
虽然大中皇帝(死后庙号唐宣宗)是穆宗的异母弟,确实因为宪宗之死兴起了大狱杀了数万人,但也没有将宪宗暴毙这件事定性是穆宗所为。
而且王彦德所说都是传闻,皇帝才刚刚上台立足未稳,还没有胆子做出那些骇人听闻的事,根据赤阳子的记忆,直到两年后他才渐渐露出爪牙,开始大肆排除异己,清算前朝旧事。
何琼还是个少女,在一旁听了失声痛哭,她出身尊贵,哪曾听到有人这样说话?
曹守真见何琼哭了,勃然大怒,一把揪住王彦德的衣领,就要往地上摔。
王彦承、王彦超二人见了急忙冲上前来阻拦,四个人扭作一处,两观少年纷纷加入,瞬间变成一场大混战,场面一时大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