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淡云薄,斜桠驻雀三两只。
小铜钱独自坐在窗根下的酸菜缸盖子,晃悠着双腿,把棉帽子的两个耳朵往下拉了拉,直到盖住了大半的眼睛。
日子总是平淡的像街角铺子里兑了水的酒,但无忧亦无虑,生生世世就这么混下去倒也没什么不好。
前儿邻居大婶子给他相看了个姑娘,他瞧着那姑娘的圆脸庞,与大婶子一般无二,眉眼间七八分的相似,心里就有点儿闹饥荒,五脊六兽的绕着人家转了两圈,突然大声问:“你大姑咋和你说的?”
姑娘一怔,小鼻子小眼儿的倒也挺耐看,就是和小铜钱传统审美下的杨柳细腰标准不大相符。
“我大姑说......”
“果然是你大姑!”小铜钱咋呼的一掐腰,“早就听说大婶子有个侄女儿,是个嫁给了牌位的望门寡,好嘛,我说她怎么突然这么热心的给我牵线搭桥,原来还真是胳膊折在袖子里,哈,还骗我说是她老姐妹的闺女,行了行了,难听的话我也不说了,你快走吧。”
圆脸姑娘从他开始数落起,就惊得张圆了小嘴,听着听着,渐渐垂下头去,嘤嘤的哭了起来,那剔透滚圆的眼泪挂在腮边的样子,还真有那么一丝惹人怜爱。
小铜钱还是个毛头小子,往常看见哪家的小姑娘哭唧唧的,必然抓心挠肝的绕着走,可此刻这姑娘是坐在他自己家里,让他能绕到哪里去?再者就这么梨花带泪的从他家里出去,岂不是要招人闲话,那让他以后,还相不相看别的姑娘了!
“你别哭啊!你和你大姑合起伙来骗我,怎么你这儿还先委屈了!”他急的远远哈下腰去,两手胡乱作揖,“求求你了,别哭了!”
姑娘抽抽噎噎,“我大姑说了,你一家子都没了,头没长辈,我还以为,你会和他们不一样......不然,我也不会来。”
“他们?谁?”小铜钱没转过弯来。
姑娘瓮声瓮气的说:“就是所有人,觉得我是丧门星,克夫命,见面笑着客气,背地里却说得最难听的那些人。”
小铜钱顿了顿,自己找了个凳子远远的坐下来,“也不怪别人这么说吧,毕竟大家都忌讳这事......不过,你也别太往心里去,那些婆婆婶子的,最爱嚼舌头,自己过得越不如意,越爱拿别人家的痛处当下饭菜咂摸出血星子,你......自己关起门来,一个人也......”
“可我才十六岁啊!”姑娘“哇”的一声哭出来,“她们嚼舌根,她们瞎议论人,和我有什么关系,怎么我就得这么躲躲藏藏避着人过一辈子!”
小铜钱回答不了她的问题,一直到扒墙头的隔壁大婶子听见侄女的哭声,拉着脸子跑过来,将人给扯走,小铜钱也没想出一句回答的话来。
可说来也奇怪,那小圆脸满腮泪花的样子,倒是有事没事就会在他眼前晃一晃。
他只能安慰自己,看来铁汉还是有一颗柔软的内心啊,并没有因为早年的遭遇,而彻底冰冷麻木下来。
唉,警署也孤单,还不如溜溜达达的到秦小乐家院子里发【】呆。
瞧着日头攀攀爬爬的,走到了脑瓜正方的位置,将人影子缩成了脚底的一小圈儿,像给自己镶了个水墨边儿。
他估摸着时间也差不多了,一伸腿从缸跳下来,摸到窗边,一根手指头在舌头蘸了蘸,麻利的在窗户纸戳出一个窟窿来,眯眼一看,炕的秦小乐长手长脚,被子都掀到了一边,撅着屁股睡的正香。
他心里没缘由的感到了些许踏实,抹了下鼻子尖,从口袋里掏出弹弓,指腹碾出几颗苞米粒,就准备瞄准......
后脖领子一凉!
他反手就去拽衣摆,鬼叫着抖落出脖子后头被塞进去的雪,热脊梁淌着冰水,那透心凉心飞扬的感触,真是让人无比XiaoHun。
“罪魁祸首”追去,从后头扳着他肩膀去掩他的嘴,压低声音斥道:“别瞎叫唤,小乐哥还没醒呢,他是病人,得静养,我次次来都能见着你闹这一出,你多大的人了,烦不烦呐!”
小铜钱总算抖干净了雪,扯下他的手腕子,愤慨的申辩,“小糖糖,有你这么惯孩子的嘛,啊?老姨儿都说了,日子差不多了,得下地蹦跶蹦跶了,再这么吃睡吃睡的,都成猪了!”
“老姨儿的话不能当真!伤筋动骨一百天,这才过了一成,还有,”他亮出手指头在半空中对着小铜钱点了点,“不许你这么叫我,叫我大名,要不我也叫你大名了!”
“知道了知道了,”小铜钱连忙挥了挥手,“多大点儿事啊,至于的嘛!那既然你来了,午饭你就张罗起来了呗。”
“就知道蹭吃蹭喝的,也不见你那钱开春能抱出几窝小崽子来。”唐迆嫌弃的看了他一眼,转头回来,蹑手蹑脚的推开一条门缝,忽然变了动静,笑着说:“小乐哥,把你吵醒了?”
外头刚一有动静的时候,秦小乐就醒了,倒不是因为他有多机警,相反,实在是最近不能动弹,一天里大半时间都在睡觉,有些睡饱和了。
他揉了两下惺忪的睡眼,烙饼似的翻了个面,望着棚顶一动不动的醒神儿,嘴里含混不清的说:“一个个的都没事儿干是吧,拿小爷这儿当集赶呢!你就说说,我这趴窝了统共十天,你俩加一起能来了不下五十趟,前一天晚闭眼睛前就你们俩,第二天早睁开眼睛又是你们俩!都拍拍胸脯扪心自问一下子,不腻啊?”
“我不腻!”小铜钱蹭了炕,脱了鞋,盘腿坐在炕沿儿暖和着腿脚,“要是三餐全管,让我搬到你们家柴火房里打地铺一辈子我都不腻!”
秦小乐直接探手朝他肋条一掏。
小铜钱装模作样的一歪身躲开,“别碰我肋条,头串着钱呢,都是留给我未来的媳妇儿的!”
秦小乐直接脚,照着屁股给他踢下了炕。
唐迆笑着前,半扶着让秦小乐坐了起来——他如今除了起坐的时候还差点儿意思,其它动作已经基本自如了。
“我也不腻,小乐哥,要不我直接你们家来帮工吧,生火劈柴,洗衣做饭,伺候老姨儿也成,我都能干。”
“行了吧,越说越没影儿了,”秦小乐自己披衣服下了地,到门口洗漱,“拿名伶当使唤丫头,干爹不黑心脚把我踹出蛋黄来。”
唐迆脸色就拉下来,负气的扒拉开小铜钱,摔着门就去了厨房。
秦小乐也不喊他,自己洗漱完走进来,扶着墙小幅度的运动起来,小铜钱熟门熟路的拿起一个铁锁挂在秦小乐的小臂,看他交替着,一手扶腰,一手举着铁锁。
“小乐哥,”小铜钱面容瞬间猥琐,凑来小声说,“你听说过望门寡吗?”
秦小乐敷衍的“嗯”了一声。
“嘿嘿,”小铜钱跟着绕到了另一侧,“那你怎么看?我听人家都说得挺玄乎的。”
“你也学胡屠夫看小寡妇了?”秦小乐睨了他一眼。
“哎呦妈呀,埋汰人呐!”小铜钱鬼叫着推了秦小乐一把,“哥,饭能乱吃,这话可不能乱说!我、我、这、这......什么小寡妇,谁看小寡妇了,我就是、就是听见邻居婶子扯闲篇儿,白拿着来和你唠唠,你怎么、怎么......”
“急什么啊你,”秦小乐不解的看着他手足无措的样子,“我这不也和你扯闲篇儿呢嘛,再说了,小寡妇怎么了,也是人啊,没碍着谁,没妨着谁,本本分分的过日子,怎么了?”
“真、真的?你真这么想?”小铜钱一愣。
秦小乐看不了他那冒傻气的样子,出了一身汗,又去擦洗,“我们做巡警的,就要站的比别人高一头,不是说地位高,是说得局气,视野广,心胸宽,既要能听到大家伙儿的声音,又要超越一般人的偏见,这么着,处置案子时,才能公心公平......切,懂什么呀!”
小铜钱都听傻了,脑子打了一串麻花结儿,也没捋顺,只觉得云里雾里,竖起大拇指,“哥呀,你这说得跟天书似的,真有水平,就是......这话,怎么听着怎么不像是从你嘴里说出来的......哥,说实话,哪儿听来的吧?”
“滚!滚!别在这儿碍眼!”秦小乐虎着脸一亮拳头。
如今他腿脚日趋利索了,小铜钱也不敢晒脸太过,识时务的钻出去,又去厨房祸祸唐迆去了。
屋子里静下来。
秦小乐垫着枕头,靠在炕头,眼睛不自觉的敛了下来。
这话还能是谁说的,他的周遭满打满算不也就那么一个流社会的高级人嘛。
这话说起来,也十来天了。
好歹也共患难了一场,居然翻脸不认人嘿,那天送自己回来后,就再也没来探望过病人,活脱脱一副甩了烫手山芋的的感觉,忒没义气!
“回去好好养伤。”那天在车里,颜清欢轻声说,“事情也许结束了,也许还没结束,我心里还带着很多疑问,但只要对方不再打扰到我,我也没有再探究下去的兴趣了,希望你也别太意气用事吧,这世界有很多事情,都是有始无终的,顾念着些家人,就没那么多执念了......”
“我知道你的意思,”秦小乐望着后巷里摇曳生姿走过来的岗芝老姨儿,两边太阳穴贴着指甲大的膏药,看都没往这边看,扶着门框径直进了家门,“咱俩也算不打不相识了,你放心,这些天的事儿,你仗义,我也领情了,后头的事儿都是我警署自己的,小胡身的疑点,我自己去查。”
“你打算怎么查?”颜清欢回过头来。
秦小乐全身散架似的疼,颧骨青紫一片,略微敷衍的耸了下肩膀,“那你别管了,老话儿传了这么多年,总是有他的道理的。我不知道你怎么想,可我越想越挫火儿,这事情如今想来顺得太过了些,每个环节,都刚刚好留着个小尾巴,就像单等着我们去拽似的,一步步引着我们查什么、想什么、去到哪儿,见哪些人,生怕我们脱了扣!那这个划道的人,谋算的难道就是今晚这么个结果?就是小胡洗白了,然后自己死了,黄寡妇死了,一了百了?我办案这几年,从不相信这世有那么多无缘无故的巧合,咱俩怀疑小胡才是凶手的事,我总得查明白了,心里才能真正撂下,要不只怕以后睡觉都睡不踏实了。”
颜清欢不反对他去查小胡,只是怕牵一发而动全身,再牵连出里头的隐情来,但只怕多说无益,反而招了对方的反感。
他走下来,拉开车门,将秦小乐的胳膊盘在自己脖子,匀着劲儿把他架出来,“真不用去医院吗?”
“不去了,还是在家安心。”秦小乐坦然的把身体的重量都压在对方身,几步远的路,走出了跋山涉水的架势,直到扶住房外的门框,才深深呼出一口气,一回头,看着颜清欢近在咫尺的侧脸,恬静清冷,月光在他鼻梁分出一条泾渭分明的阴影,仿佛无形中昭示着两个世界的界限,明明呼吸着一样的空气,却又显得咫尺天涯、那么难以逾越。
他眸色沉了沉,压低声音问:“如果那天在医院,当兵的没发现那个小......过后,你会怎么着?找个地方丢了他?偷偷养着他?”
颜清欢定了一下,轻声说:“我不知道,也许是等着他其他的家人,来接走他吧。”
“你不怕他们吗?”秦小乐略微有些吃惊,“大家都怕。”
“大家——也包括我,都怕的,是重典之下的严罚,而不是他们本身,是吧。”颜清欢望了他一眼。
秦小乐少有的词穷了,“我没想过,你说的这些......”
颜清欢微微勾了下唇角,“大家都有自己的偏见,我也有,可最怕偏见聚集的多了,就被当成了真理共识,你当巡警的,还是要时时自省,尽量保持一份公心才好,”说着又摇了摇头,“你瞧,我最讨厌别人对我说教,怎么又来说教你。”
秦小乐腿有些软,扶着门框的手更吃力了一些。
颜清欢看在眼里,帮他推开了门,“进去吧,早点休息,以后......注意安全。”说完又友好的看着他,点头示意了一下,转头向汽车走去。
秦小乐突然一扬手,“诶”了一声。
“嗯?”颜清欢一扭头,“还有事?”
“没......”秦小乐咧咧嘴角,露出个松散的笑意,“等我好了,你来家里玩儿啊,我做炸酱面好吃着呢,比外面的强,嘿嘿,不给你搁香菜!”
可颜清欢只是笑了笑,便不置可否的车走了。
那他到底算是答应了,还是没答应啊?
秦小乐一直到今天,也没想明白。
小地宝踩着风火轮,一溜烟儿的跑进房里,手拄在大腿喘气,“小乐哥,那、那个胡家的儿子,刚刚放出来了!他妈拿了一块老豆腐,逼着他在家门外一口口的全吃了。”
秦小乐坐起来,“全须全尾的?”
小地宝点点头,“是啊,里长说了,凶手是黄寡妇的哥哥,小胡是清白的!眼下他们家正杀猪呢,说要请邻里街坊吃席庆祝,还卸了一整条猪后腿,正托人往你这儿送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