秦小乐一把推开厨房的门,看小铜钱被支使着正坐在马扎剥蒜,案板边,唐迆已经切好了一颗酸白菜,正从一旁的小碗里夹出几块油梭子来,配切了段的红辣椒,打算做酸菜炖粉条。
“饿了?”糖糖变脸也快,脾气暴风骤雨似的来,又润物细无声的走,让人很是琢磨不透。
秦小乐豪迈的一挥手,“吃什么酸菜啊,都收了收了,腾出地方来,胡家卸了一整条猪腿,正打发人往这里送呢,一会儿肘子整只拿冰糖炖,后臀尖焖一缸的红烧肉,肉皮刮干净了加八角熬皮冻,杂七杂八的肥膘全烤成油梭子,和着酸菜包饺子吃!”
小铜钱这还没吃进嘴里,光听着都有点儿头了,觉得肠子拧着弯儿的闹饥荒,脑袋里头每根血管壁都堵了板油,用手背抹了一把稀里哗啦的哈喇子,两眼冒光的站起身来,“小乐哥,青天白日的,我这没做梦吧?”
“是做梦呢,来,告诉小爷,你攒的那些个钱,都藏在哪儿了?”秦小乐冲他打了个响指。
小铜钱咧嘴一笑,“你可真招笑儿,这事儿就算是做梦也不能说啊!”
唐迆放下手里的家伙什儿,瞪着双黑白分明的眼睛走过来,用手在半空里比划了一下,“一整条猪腿,全吃了啊?”
秦小乐冷哼了一声,“我出生入死一身伤,还不值这一顿肉啊?胡屠夫今天请席,却单单卸了猪腿给我送家来,几个意思?这是又还了我的人情,又不愿意我穿着警服去招忌讳。”
“那倒是,”小铜钱接话道,“你去了,总得有好信儿的问一问,那小胡关在号子里,哭了几场,尿了几回裤子啊?到时候别说感谢你了,胡屠夫和他那撂跤老婆,还不得从心里记恨你啊?这么着也好,各吃喝的,更舒畅!”他说着就往外走,“你家锅不行,我找卖豆腐的去借口大海锅去。”
秦小乐也不理他,招呼着小地宝,“你也在这儿吃,不过还得去给我跑跑腿,先去看看老姨儿在谁家摸麻将呢,告诉她这个事儿,再问她最近心眼子顺不顺,要不要请我干爹一道过来,正巧我也有日子没见他了,大家聚一起热闹热闹,”说着又扯住小地宝的衣裳,往角落里避了避,压低声音说,“最后你再裘家货栈去看看,看他们家颜少爷在不在,就说......就说我老姨儿谢谢他之前帮衬我,想请他来家吃饭呢......你机灵点儿,别死乞白赖的,瞧着人家不愿意,千万别强求,麻溜回来就得了,听见没?”
小地宝应声去了。
唐迆别别楞楞的跟着秦小乐回了房间,“还用背着我和小地宝说话?你就敞亮着说,我也不能怎么着啊。”
秦小乐一愣,还当对方没发现呢,讪讪的说:“不是要避着你,这不是嗓子眼儿刺挠嘛,没敢大声说话。”
唐迆“切”了一声,“我知道你的意思,怕我俩见面又得吵架是不是?”他忽然正色道,“小乐哥,那你给我一句掏心窝子的话,我要是晚真和他打起来了,就撕破脸不可收拾那种程度......不,见红见白那种程度的,你,帮谁?不许拉偏架的那种,必须帮一个的话,你帮谁?”
“我?有我什么事儿啊!”秦小乐满脸的问号,在屋子里转了两圈也没想明白,这俩人怎么着就能到了见红见白的地步了,哪儿跟哪儿啊这是!可要真到了那样莫名其妙的地步,他多半应该是护着糖糖吧,毕竟俩人打小的情份,和自己亲弟弟似的......也不对,那颜清欢毕竟也算自己半个救命恩人,再说来者都是客,没道理人家门来吃个饭,还得饶一身伤回去啊......到时候他说什么?说区区小伤,不成敬意,谢谢您之前的帮助,您拿稳了,小心伤掉了,带回去也给家里人也尝尝......
唐迆看他一脸的纠结,半晌用眼睛狠狠的剜了他一下,赌气道:“行了,别闹心了,我知道他待你也算情深意重,在你心里的重量不一般,你嘴不说,是不是早把他举到和老姨儿一样的位置去了?”
“那、那倒也还不至于吧......”秦小乐有点儿摸不清南北了,“不过他确实是个挺好的人,瞧着寡淡的吧,其实心里也挺侠义的,他说得那些个道理,就像是句句都说到我心坎儿了一样,听完觉得心里特别透亮......”他说着说着,略微有些晃神儿,仿佛送自己回来的那晚,被月亮笼罩在底下的影影绰绰的脸孔,静谧安祥的像一幅水墨丹青,时间越久,越氤得人心里没着落的发慌。
直到被唐迆前来推了一把,他才醒过神儿来,只觉得像被拐孩子的老虔婆给拍花子了一般。
唐迆见他这失魂落魄的样子,又不忍心起来,兀自叹了口气,“我说着玩儿的,哪里就去到那个地步了,再说破大天去,他也是你干爹,打断骨头连着筋儿,我叫你一声小乐哥,自然也跟着你一起降了辈份,就算真到了......唉,真到了那时候,再说吧。反正晚我就绕着他走,就算说我什么,我白听着,不言声就是了。”
“啊?啊......啊!嗨,你说的是干爹啊!”秦小乐一拍大腿。
唐迆愣了一下,“什么?”
“没什么,干爹能有什么啊,就算他想有什么,兹要是脚下边这块地皮,还跟着我老姨儿姓秦,干爹他老人家外头再能耐,来到这儿也不敢支毛!”他手底下忙活着,穿了棉袄,帽子围巾裹得严实,“别寻思了,趁着这些人都忙活去了,快跟我出去一趟吧!”
唐迆没反应过来,任对方三下五除二的给包裹严实了,推出门来,并肩走出了院子,才后知后觉的问:“这是......买佐料去?”
秦小乐小声在他耳边说:“你那天,说给我踅摸到了一个能出......叫什么的来着,我想去瞧瞧。”
“哦,你说那个,”唐迆这才恍然,前后张望了一下,小声说,“你说出马仙的,不是,是个阴阳先生,早年入了道门,后来耐不住规矩,又还俗了,眼下生计艰难,才又重新挂起来卜字算命的幌子,但私底下涉猎就广了——你不是要知根知底的嘛,这是雪丁儿表舅妈亲家的小姨奶奶的邻居的大儿子,也算是个熟人了。”
他不介绍还好,一介绍,秦小乐就瞬间不敢报太大希望了,怎么听着怎么像个招摇撞骗的神棍呐。
说起六盘桥,就会让人想到鱼龙混杂的底层民众多,可不想在六盘桥和百里亭交界的地方,还能有一片破败到如此地步的杂院子,目之所及,就很少有整装的瓦片屋顶,大都披披挂挂着各种参差不齐的黑苫布黄茅草,残破的院墙不外是随意的和把子黄泥补一补,更有甚者,连院门都没有,房门也歪歪斜斜的不扛风,院子里一口大锅,居然积了半锅都是雪和沙子。
一群瘦骨嶙峋的小孩子,大概看他们俩人穿的齐整,畏畏缩缩的拥来围着看,秦小乐连忙摸摸口袋......空的。
唐迆这边已经掏出一沓零票子,一人分了两张,“街口有卖糖稀的,快去吧,晚了就收摊儿了!”
孩子们都嬉笑着,往街口跑去。
再往深里走了走,巷道就越来越窄了,什么破布帘子挑着的一个“算”字,半耷拉在院墙,屋里漏风的门板缝隙中断断续续传出击鼓声。
唐迆扶了扶秦小乐的腰,俩人一起矮身钻过低矮的门框,“到了,就是这里。”
秦小乐刚想学学小铜钱,在窗户纸戳个窟窿,就见那窗户纸早已经千疮百孔,漏得跟个漏勺似的了。
他眯眼趴在近前,往里头一扫......破败的屋子里头,没什么家具摆设,地中间拢着一个火盆,一个不高的男人,蓬头垢面、不修边幅,瘦得脸颊眼眶都眍瘘着,满脸的灰白胡子碴儿,腰间挂着一个不大的腰鼓,绕着火盆跳两下,唱两句,动作僵硬而浮夸。
墙贴着一张黄纸,乌黑的浓墨,龙飞凤舞的写着“狐黄白柳灰”六个大字,靠门的地方,两个瞧不出颜色的破棉垫子,各跪着一个不住叩头的中年女人。
秦小乐支棱着耳朵,才勉强听见里面的唱词。
“行路君子奔客栈,鸟奔山林虎归山,喜鹊老鸹奔大树,家雀燕子奔房檐,头顶七彩琉璃哇,脚踏八棱紫金砖......是脚踩地头顶天,迈开大步朝南边,烧香打鼓我请神仙呐伊哎哎嗨呀......”
“这、这唱戏呢?”秦小乐第一次见这阵仗,可谓大开眼界,从小老姨儿和干爹都不好这口儿,大概一个是流离失所的寒了心,一个是摸爬滚打的见惯了血,总之都是宁肯相信自己,也绝不把命运托付给玄妙之事的狠人,搞得秦小乐从小也耳濡目染的,成了个不敬神佛的混不吝的主儿。
唐迆把食指压在他嘴唇,“嘘!别瞎说,这是神调儿,请神仙有讲究的,瞧见没,墙挂着那些大仙,要请谁来,就得唱对应的调性。”
秦小乐不以为然,“原来这才是灯下黑,这百年来的禁令,到了这里,居然形同虚设了。”
唐迆淡笑了一下,“这地界乱,民不举官不究的事儿,都没处想饭辙了,还有闲心管这个?”
说是大仙,不过是东北山林子里最多见的几种动物,狐仙就是狐狸,黄仙是黄皮子,白仙是刺猬,柳仙是蟒蛇,灰仙是耗子。
八卦对应八个方位,东北这个方位的叫艮卦,主鬼门,是至阴的卦象,所以在延平出马仙跳大神的,也大多是老婆子,合着个阴阴相吸,阴阳不同身的讲头。
所以这位老先生,业务能力如何不好说,纯属是靠着物以稀为贵的性别优势,挣到了业界的一席之地,就是生意委实惨了点儿。
秦小乐拿出看戏的心情,时间就过得快起来,半晌里头一通摔盆打碗声儿,仪式完结,两个妇人诚惶诚恐的推门走出来。
又略微等了等,秦小乐才和唐迆走了进去。
老先生正从墙边的大缸里舀凉水喝,刚刚那一顿舞旋,十分耗费体力,年纪大了,还真有些吃不消。
秦小乐勾着嘴唇,故意等那人喝到一半的时候,才猛地大声咳了两下,吓得老先生一通山呼海啸似的呛咳,唐迆好笑又好气的暗暗拍了他一下。
老先生冒着虚汗走前来,两只眼睛跳过唐迆,光不住的打量着秦小乐,沙哑的说:“这位警官,要代笔写个信,还是给家里娃娃算个好名字?”
秦小乐装模作样的想了想,一指墙的那幅字,“帮我也请请这个。”
老先生十分谨慎的一摇头,“您说笑了,那玩意儿和贴的门神一样,都是图个意头,镇宅用的。”
“别谦虚啊,”秦小乐看了看地下的火盆,哼哼唧唧的瞎唱,“先请狐来后请黄,三请长蟒灵貂带悲王......”
【】 这都是老先生刚刚自己唱的,他不知道怎么今天偷了个懒,就没给自己卜一卦,后脑勺发凉,踉踉跄跄的就走过来作揖,“哎哟,哎哟,我这就是混口饭吃,好叫这位警官知道诶,我有八十岁老母,下有黄口小儿,中有个又聋又瞎的老婆,都等着我......”
“行了,他逗你玩儿呢,”唐迆看不下去了,前虚扶了一把,说明来意,临了还特意交代了介绍人,“我和雪丁儿是一个班子的,都是自己人,你把心放踏实了。”
老先生都恨不得私下里扎小人了,虚惊一场,脸恢复了一些血色,勉强请两人在凉炕坐了下来。
秦小乐所求的隐晦,但在专业人士面前,还是被一眼洞穿。
老先生老怀感慨的说:“我当初修的是自然道,尊的是万物皆有灵,师傅要我常怀敬畏之心,要时时虎尾春冰,还给我取了个‘虎春’的道号,遥想当年,我是何等的冰清玉洁、傲雪凌霜,谁承想为了生计所迫,居然沦落到如今天天为一帮老娘们儿装神弄鬼的地步......呜呜呜......”
秦小乐在他的老泪纵横中,极为艰涩的升起一丝同情,勉强拍了拍他的肩膀,“那个,人生艰难,谁还没有个委曲求全的时候,可以理解,可以理解......”
虎春老先生振臂一呼,“今天总算有人来问我正经事了,我太高兴了!”
唐迆其实不是很清楚秦小乐到底想干什么,见对方一个劲儿的冲着自己比划,示意这老先生是不是脑子有点儿问题,回瞪了他一眼,又使了个眼色,让他赶紧说。
秦小乐稍微正色了一些,拱拱手问:“我最近瞧见了一些不该看见的东西......”
虎春看着他,“何谓不该?什么该,什么不该,谁有权利来界定?”
“就是,”秦小乐搜肠刮肚的寻思着别的词儿替换,“就是瞧见了一些和我们正常人不一样的东西......”
虎春不屑的摇摇头,“谁说我们就一定是正常的?万事万物,存在即为道理......”
“嘿,你跟我抬杠呢!”秦小乐拍案而起,“这话没法说了!”
唐迆知道他狗脾气一来分分钟就窜儿了,联想到那天在医院病床的问话,寻思他天天在外巡走,保不齐是撞了什么晦气,让人怪担心的,忖度着他的需求,安抚着虎春,“我这小哥哥就是这急脾气,你别和他一般见识,常言说害人之心不可有,但防人之心不可无,他一进来,你就看出了他的职业,嗨,现在世道乱,家里人都替他担心着呢,这不才绕着圈儿的拜托到你这里,远的都不说,就是有没有什么法子,能驱开邪祟,保全他平安就成!”他觑着对方的神色,“有吗?甭管多贵重,顶用就行,我们家里人必有重谢的!”
虽然和自己想的南辕北至,但结果大体也算殊途同归,秦小乐想着那没脸的黑衣人,身起了一个寒战,也没反驳唐迆的话,还顺从的点了点头。
唐迆瞥见,弯着眼睛笑出了一潭碧水晴花。
虎春低头琢磨了一下,从炕洞里掏出一个灰脏的布包,抖落出一个乌涂的晶石吊坠来,递给唐迆,“这东西就是传说中的天精地魄,只可惜碎得不成样子了,如今只有这么一块渣子,弄个荷包,戴在身,挂在脖子,都成。”
唐迆如获至宝,恭敬的双手捧着接过来,“谢谢道长了,这......这东西真能除邪祟,保平安?”
“不能,”虎春神情落寞,“只能是个心理安慰吧,我都说了,万物皆有灵,为什么老想着要除别人呢?跟自己不一样的,就要除嘛,那怎么还好意思舔着脸,怪别人要害自己呢?”
他絮絮叨叨的没完没了,秦小乐算看明白了,这人就是憋闷久了,想找个人和他谈谈什么道法自然,可惜自己还在红尘里打滚儿的乐不可支,道不同,还是尽早躲远些,免得白惹一肚子气。
他也不言声了,直接手,从唐迆口袋里掏出一把钱,胡乱往炕一掷,也算不辜负中间人的一番热心引荐,便强拉着唐迆走了出来。
不过唐迆倒是比他沉稳些,想着这人虽说神神叨叨的,又执拗的不讨人喜欢,可却难得的很对他的脾气,多少就信了几分,途经小杂货摊子时,非得买了个黑色暗纹的缎子面小荷包,拼死拼活的给秦小乐挂在了脖子,贴着身儿掩好。
行吧,反正又不是秤砣,也把他坠不成个罗锅!秦小乐也懒得计较了,看着天色不早了,大步流星的往家里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