佟秉元一愣,就见佟秉清笑道,
“大哥可还记得,那个薛文贞在腊月二十三日来祖屋向咱们求情放她兄弟时,她说过些甚么话?”
佟秉元刚要开口,就听佟秉清一字不顿地自问自答道,
“她说‘如今蓟辽边地热闹非凡,各地商人络绎不绝’,还说‘边疆有民间报房,其所出报纸内容,大抵与官方邸报相差无几’。”
“当时她这话说罢,继而便当真说出许多奏疏疏文,甚至对朝廷重臣在朝中的势力脉络也能头头是道。”
“大哥细想,如今能大张旗鼓地去到蓟辽,又有渠道能如此细致地掌握朝中情报的商人,还能是哪里人呢?便只有正在与蒙古互市的晋商了。”
佟秉元“嘶”了一声,道,
“不对啊,我记得女真人不缺盐啊,辽东的海州、广宁、右屯、锦州、宁远、前屯、盖州、复州、金州等沿海军卫的海岸上都有盐场,光每年的‘正盐’定额就有三百七十多万斤,就这还不算‘余盐’呢。”
佟秉清笑道,
“是啊,女真人不但能买辽东市场上的余盐,还能去朝鲜的东北海岸边煮盐,且又没有盐运司横加干预。”
“更不用同我大明寻常盐商一般,除了商课银外,还要交一笔数目不菲的额征引课银、纸朱银、赃罚银、牙税银、输租银和府属贩济盐丁银,这手上的盐自然是多得用都用不完了。”
佟秉元笑道,
“和女真人做贩盐生意确是稳赚不赔,这盐引一超发,晋商们支盐争不过皇亲国戚,利润一小下去,谁还热心往边境运军粮?”
“当年英宗爷为了让九边军粮不断,下旨将盐场的盐分为‘常股’和‘存积’,常股是每岁给盐商定额支取的正盐,存积则是灶户正课外所余之盐,这二者或是三七分、或是二分,总还能有些余漏。”
“原来还规定余盐在边境有警需粮时才能动用,不想到了宪宗爷当政时,勋贵和豪商贪得无厌,致使存积盐也开始供不应求。”
“这余盐一开禁,灶户就不愿再向朝廷多卖余盐,商人为了避免拿着盐引支不到盐的窘境,也倾向于同灶户私下里买盐,朝廷虽一再严禁,但私盐的发展势不可挡,大量余盐变为私盐,使禁令成了一纸空文。”
“朝廷为了缓解矛盾,不得不放宽限制,允许盐商可以南北兼支盐引,从而形成边商、内商之分,边商便是以食粮售引为业的引商,内商则是以守支、贩盐为业的盐商。”
“这‘兑支’一开,盐场的支盐是愈发难了,不但盐卫要申报盐商的姓名和支盐数量给户部,盐运司还要另外申报额办盐数,户部则在此基础上,通过注销每年支过引盐和客商的数量来进行稽查。”
“到了嘉靖爷当政的时候,为了供应九边军饷,更是出具了‘正盐开中输边,余盐纳银解户部’的现规,这余盐的生产比重一提高,各盐运司的余盐银自然就成了太仓银的主要收入来源。”
“朝廷一见正盐、余盐双轨并行有利可图,自是更不会放松盐运司的盐务审计,现在这商人要想绕过朝廷支盐赚钱,确实也只能同蒙古人和女真人做生意。”
佟秉清笑道,
“大哥说得正是,依我说,孝宗爷当年就不该鬼迷心窍地应了叶淇那法子,叶淇是淮安府山阳县人,当然是先紧着为自己家乡谋利了。”
“昔年太祖爷应允召集商人纳粮开中,是为解决九边军粮问题,而叶淇将其改为纳银开中,解决的是国库收入问题,这根子一变,人心便也跟着变了。”
“你瞧瞧现在,九边屯政烂得不成个样子,晋商又不肯再大规模地去运粮输边,军饷全靠江南漕运和国库花银买粮。”
“朝廷当年为了百万白银的眼前收入,把军粮问题全然抛诸脑后,硬生生地把开中盐政做成了个板上钉钉的赔本买卖。”
“这商人生性逐利,只要有利可图,又哪里会顾及女真人能不能砍了他们的脑袋呢?”
佟秉元笑道,
“二弟言重了,鞑子虽然野蛮,但终究知好歹,朝廷早已立法,凡盐商支盐,则盐、引不许相离,更不许盐无引而出场,这等严法之下,晋商自然只得另辟蹊径。”
佟秉清笑道,
“是啊,女真人虽不缺盐,但他们缺铁,即便他们早就掌握了融毁铁器、改造箭头的能力,可铁料本身仍需从大明和朝鲜进口。”
“倘或这时有一支商队,能神不知鬼不觉地绕过边境,用他们稀缺的铁料换取他们多余的盐,且这一切无声无息、两厢得利,那努尔哈齐可不知道该有多高兴呢!”
佟秉元问道,
“这两厢得利倒是容易,却不知如何能够做到‘无声无息’呢?”
佟秉清笑着回道,
“这却简单,咱们且接着方才筹办书院的事儿继续往下讲。”
“书院既‘买’了粮,接下来就要‘买’盐,毕竟饥民吃饭也不能不放盐不是?这盐自然就要从县里佥选保举出的接盐铺户‘定向购买’。”
“既然筹办书院是义举,这定向购买的花费也不能都按照朝廷制定的价格来,既然贵了有炒高盐价的嫌疑,那书院用善款银‘买盐’,每斤不如就在账面上便宜个两三文。”
佟秉元出声道,
“那这对缙绅来说,不就是用自己捐的钱买自己铺里的盐吗?这图的是甚么呢?”
佟秉清笑道,
“图就图在这一个‘斤量’上啊!”
“假设书院在账面上‘买’的是一百斤,实际接盐铺户只给了书院十斤,甚至一斤不给,这空出来的份额不就都能任由自己铺子支配了吗?”
“倘或原来朝廷规定官盐十文钱一斤,书院用文钱的价格‘买’走一百斤,其实却一斤没拿,接盐铺子再将这一百斤按朝廷原价卖出,卖出的钱不就全归铺主自己了吗?”
“莫说书院如实付银,就算书院一文钱不付,这些捐了银的缙绅也能净赚二百文,且这生意还是桩细水长流的好买卖——毕竟一个人他能不读书,但他不能不吃盐啊!”
佟秉元顿悟道,
“不错,户部的额办盐数虽然每岁都有盐运司核查账目,但只要这卖出去的盐数有个去处,在账册上的数量名目对得上号,接盐铺户能交得上盐政商课,朝廷也不会为了两个县里的这一百斤盐特意再去重新翻账。”
佟秉清笑道,
“可不是!且两个县里捐银的缙绅绝不会单只有一个,县里佥选盐铺也不会任由某一家一家独大。”
“倘或书院要‘买’一百斤盐,不如就拆分成十份、二十份,从每个铺里‘各买’十斤、五斤的盐,谁还能有本事挨家挨户地去查账?”
“且建书院的时候有‘以工代赈’的饥民,书院建成后,又有从乡里来免费上学的穷学生,给饥民和学生做饭还不好做?
“这一盘菜里搁不搁盐、搁多少盐,还不是书院说了算吗?难道谁吃了不要钱的饭,还能没脸没皮地往外嚷嚷饭菜淡了不成?”
佟秉元笑着道,
“我明白了,原来这有钱人能慷慨解囊,其实是为了通过书院‘买’一份能任意自己支配的官盐份额,‘买’一份‘捐赠义举’与‘朝廷制定’之间的差额差价。”
“依我说,这劝学普教是桩大事业,每斤账上便宜两三文那是断断不够的,理应要便宜上四文、五文,这才像个嘉奖‘善人’的样子嘛!”
佟秉清笑道,
“二弟莫急,我这话还没有说完,方才咱们说的是缙绅靠‘捐’钱书院来赚官盐盐额,但咱们知县老爷里里外外忙了这么久,总不能眼巴巴地只瞧着县里的缙绅赚钱罢?”
佟秉元笑着回道,
“对,我差点儿忘了,这克扣官盐的盐额不难,晋商却又如何通过筹建书院做到无声无息地贩私盐呢?”
佟秉清笑道,
“这倒卖官盐靠的是‘左兜装右兜’,这贩私盐呢,用的就是‘腾笼换鸟’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