佟秉清笑着回道,
“这还不简单?俗话说得好,‘人无远虑,必有近忧’,这回旱灾闹这么大,北方五省受灾,今岁这一开春,朝廷肯定要督促各衙门劝课农桑、抢晴春耕。”
“这清查荒田不过是眼前的小事儿,播种谋稻才是咱们这回要做的一桩大买卖,托申时行的福,咱们要不赚得‘大仓满,小仓流’,又怎么对得起这‘二月二,龙抬头’的好时候呢?”
佟秉元思索道,
“这回旱得这么厉害,各家各户的确缺粮又缺种,但缙绅们的家底都厚实得很,他们再怎么缺,也不会花大笔银子从咱们手里买啊?”
佟秉清笑道,
“有钱人是不会花冤枉钱,但他们底下那些个就靠这一口粮活命的佃户就不一定了。”
佟秉元顿悟道,
“二弟的意思是咱们可以借朝廷敦促春耕的名头,拿这手上的一百来石粮去向县里的缙绅富户放贷,然后再教他们把这些赈济粮贷给底下的佃户么?”
佟秉清笑着应了一声,道,
“这放贷可是当年英宗爷定下的成例,预备仓凡振饥米一石,年纳稻谷二石五斗还官,咱们若不要稻谷,缙绅们不就只得令底下的佃户折了银子来还吗?”
“且稻谷与银子的兑价四季不同,荒年春耕正是粮价最高的时候,咱们只要让缙绅们先用白银付了这一年的利息给咱们,剩下的事儿,直接让缙绅和底下的佃户自己去商议不就行了么?”
佟秉元道,
“话虽如此,可富户家中未必没有囤粮,他们要是想放贷,直接拿自己的囤粮去放不就得了?何必非要从咱们手上绕过一遭儿,岂不是多此一举?”
“再说今岁这天气看着也不比去岁好到哪里去,这春耕时放下去的贷要是在秋收时收不上来,那这银子不是就白白损失了吗?有钱人又哪里会傻傻地先付上一年的利息给咱们呢?”
佟秉清笑了一笑,纠正道,
“不是付给咱们,是捐给书院,知县老爷既然要以工代赈,书院当然要付善款银从县衙的预备仓里‘买’一笔现粮,不然这账怎么做得平呢?”
“大哥你想,这粮价浮动是再寻常不过之事,灾民吃粮进嘴,他们哪里能数得清喉管里头咽下的是几粒穗穗儿?这一年的利息究竟值多少粮、值几石粮,还不是咱们说了算?”
“这样一来,便是缙绅‘捐’银给书院,书院听了知县老爷的命令从县衙预备仓里‘买’粮,粮赈济给了灾民自是不见了踪影,余下只有‘一手交钱,一手交货’,岂不是一个干净利索?”
佟秉元想了一想,道,
“对啊,那这事儿不就又绕回来了吗?”
“咱们从书院得了银子,缙绅从书院得了现粮——或是以工代赈后‘剩下’的现粮——咱们先不计较这一百石能‘剩下’多少现粮,我只问你,缙绅们要是从佃户身上捞不回这现粮的好处,又哪里会‘捐’这一大笔银子呢?”
佟秉清微微一笑,道,
“缙绅们想捞好处,那就让他们往‘盐’里去捞啊。”
“盐?”
佟秉元问道,
“可县里的盐不是一向都是计口分发的吗?”
佟秉清笑道,
“计口归计口,但现在这丁口不是已然跑成了灾民么?这以工代赈的灾民,和安分守己的顺民,不都是咱们为衙门统计的一个数字么?”
“左右灾后都要重新计丁口、归户籍,咱们还不如先趁乱把钱给挣了呢。”
佟秉元道,
“但申时行这回不是说要‘申严保甲’吗?这‘里甲制’可是太祖爷当年定下的祖制呢。”
“再说寻常衙门发盐,都是要先派人去盐运司领了食盐回来,然后再按每家每户的丁口数按人头发盐给‘里长’。”
“这盐运司的丁口数又是按纳税人口算的,前几年张居正的那个‘一条鞭法’不是‘赋役合一’了吗?咱们就算眼下能从灾民嘴里抠出点儿盐来,这吃盐的大体人口数却是作不得假的。”
“再说盐运司这条线,朝廷一直看重得很,虽说是归户部管,但户科给事中和都察院的巡盐御史可是时时刻刻紧盯着盐政这个钱袋子呢。”
“而且盐这一块,又不单只牵涉咱们两个县,这经手的部门一多,我心里就没底儿,万一灾后有人追查起这批盐来,知县老爷和县里的缙绅不得把你我送上去当替罪羊?”
佟秉清笑道,
“你我不过是给知县老爷和缙绅们牵个线、搭个桥,好处都在他们手心里攥着,没道理是咱们获罪啊。”
佟秉元问道,
“到底是啥好处?你说清楚些。”
佟秉清悠悠笑道,
“朝廷确是按人头发盐,可这盐不也是要人来经营的吗?”
“先帝在时,朝廷不是就已然允许个别地区佥选富民为接盐铺户,让衙门把盐发给官府指定的铺户,让盐店来经营州县内的食盐买卖吗?”
佟秉元道,
“这我当然知道,可即便不是衙门直接配盐,这接盐铺户的盐价也是要按朝廷所定之价来销售,这好处又在哪里呢?”
佟秉清笑了一笑,忽然转口就说起了从前,
“当年太祖爷采纳杨宪的提议,让朝廷召请商人把军粮运到边境,粮食运到以后给商人颁发盐引,然后商人凭盐引领取食盐,再到指定地区贩卖以获利。”
“晋商就是通过开中法才得以兼营五谷和贩盐,获取巨利,晋商甚至因此在北边自营屯田,或低价向老百姓购入稻谷囤积粮草,再把这些粮草当作军粮转卖以获盐引。”
“虽然自孝宗爷通过叶淇的折色法后,徽商就抢走了一部分盐政生意,但那也怪不得人家争气,两淮自古就是产盐的地方,既然折色法是交了钱就能做食盐生意,那产盐之处自然人人皆是盐政豪商,只是……”
佟秉元接口道,
“只是甚么?”
佟秉清轻笑道,
“只是再好的政策如果执行出了偏差,朝廷终究是‘竹篮打水一场空’。”
“大哥你想,本来朝廷颁发盐引,便是要根据运粮的成本和食盐的利润决定粮食与盐引兑换比例,盐引的数目要根据食盐的产量决定,所以食盐的产出本身就限制住了开中商人们往边境运粮的数目。”
“但盐政的利润实在太过诱人,晋商徽商、内阁辅臣、皇亲国戚,人人都想往盐政里插上一只抓钱手,其结果必然是盐引超发。”
“一旦食盐产量跟不上朝廷颁发盐引的比例,则必然导致开中商人空有盐引而无盐可支。”
“徽商有两淮盐场供他们支盐挥霍,晋商却没有这般得天独厚的地理条件,在此情形下,晋商中愿意运军粮去边境做开中生意的人便会越来越少。”
佟秉元插话道,
“这倒不然,我记得山西南部有盐池,卖盐、取盐都非常方便,平阳、泽州和潞安府更是晋商的大本营,要说他们拿着盐引支不出盐来,我是断断不信的。”
“而且当年徽商甫一崛起,‘山西帮’就竭力利用他们在朝中的一切势力迫使朝廷在‘俺答求贡’之时打开边市,使得晋商从开中商人成功转型成了边贸商贩,这份眼界和胆识,咱们北方人谁能不服?”
“只是这几年内阁成了南方人的地盘,晋商忙着和蒙古人做边市生意,这盐政的事儿就渐渐被搁在了一旁。”
佟秉清笑道,
“你怎知是被搁在了一旁,而非从‘明争’变成了‘暗抢’呢?”
佟秉元问道,
“‘暗抢’?晋商既然在明面上争不过徽商,那又能去‘暗抢’谁来补足这盐政的厚利呢?”
佟秉清微笑道,
“自然是建州女真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