幽暗好似一场春雪,柔和而安静。它在夕阳中诞生,随夏风悄声无息地落下,笼罩大地,没有一点声响,如滑过夜空的流星般静谧。
午夜将至,掌管睡意的精灵正在黑茫茫的街道中漫步前行。它口中哼唱着安眠的歌声,让平民百姓醉倒在它精心编织的幻梦中。
万籁寂静,顽固不化之人瞪大写满忧愁的眼睛。与沉浸在酒池肉林,通过纵欲狂欢来麻痹神经的享乐者不同,这些反抗者通常会把自己封锁在苦痛构建的牢笼,用残酷命运腐蚀灵魂所带来的巨大伤痛,让自己时刻保持清醒。
王,正靠坐在独属于他的王座之上闭目沉思,身边既无美酒,也无美人。
他已经忘却了享乐的滋味。这几百年来他活得像个苦修僧。严格遵守本心所定下的苛刻戒条,始终不敢越过雷池一步。
说得容易,做起来难,这坚守究竟有多痛他自己清楚,可这么多年过去了,他仍在苦苦支撑。
孤独像个没有实体的跟踪狂,萦绕于他的理智之上,用令人毛骨悚然的怪笑侵蚀他的思想,一刻都不曾消停。
他并非神明,他也有脆弱的时候。可每当感觉自己快要崩溃时,他总会安慰自己说:
“再等等,为了触手可及的希望,计划马上就要达成了,再等等,很快,很快了…”
一声叹息从他口中滑出,满含道不尽的惆怅。那声音随微风在空荡荡的宫殿中飘荡,然后像细小微弱的粉尘般悄声无息地落在冰冷的黑色石板上,坦然迎接即将到来的消亡。
安静,这里安静的有些吓人,任何一点风吹草动都会能带出一连串的回音。
按理说,统治全大陆的金狮帝国应该用有一座极致奢华的宫殿才对,可这里简陋的如同一座毛坯房。
不,不是像,它看起来就是一座毛坯房。
正殿的构造异常简单,四四方方,明亮宽敞。靠近北面的尽头立有王座,简约大方。周围没有窗户,照明完全依靠承重柱上的魔镜灯。淡蓝色的冷光向外扩散,落在墙壁、地板、房顶,为本就光滑的表面附上死气沉沉的诡异气息。
所有的东西都紧紧贴合在一起,不留缝隙,完全找不到人为加工过的痕迹,就好似大自然的鬼斧神工一样。
被世人唤作永恒之王的杰弗里昂,就生活在如此简陋的地方。这地方没有温度,没有季节,没有时间,有的只是每日都会上演的勾心斗角和虚情假意的利益争端。
自回到皇都的那一刻起,杰弗里昂的生活就变得极其简单。上午看大臣演戏,随便应付几句,下午同礼官排练庆典流程,晚上在王座沉思冥想,直至午夜。
夜色正浓。经过漫长的等待,这近乎与世隔绝宫殿终于迎来了一位特殊的客人。
黑暗中亮出一只手,手里紧握一把银灰色的月牙细刃。刀锋反射出的致命光影在墙壁上快速闪过,没有留下任何切割的痕迹。
十米,九米,八米…
带有面具的妙曼身影悄无声息地向他靠近,蹑影潜踪,不过短短熟息便绕至王座背面。
她紧握刀柄,将锋利无比的刃口向着杰弗里昂的哽嗓咽喉慢慢挪动。这死神来的无声无息,刺骨的冰凉以紧贴在包裹他喉头的皮肤上,而他像是睡着了,始终没有睁开眼睛。
时间像是凝固了。两分钟过去了,面具人依旧没有动手。她的目光闪烁不定,在怨恨与迷茫中苦苦挣扎,左右摇摆。
“赛丽丝,你到底在干什么!”她在心中狠狠责备自己,“都是因为他,如果没有他的话!你的孩子也不会……”
正当她悄悄地转过头,想把他最后的侧颜印在自己脑海中,然后给他一个了断时,杰弗里昂猛然与她的目光不期而遇。
“回来了?”杰弗里昂淡然一笑,“里墨怎么样?”
“不用你操心!”赛丽丝没好气地抱怨道。
事情已然败露,赛丽丝就此收手。杰弗里昂没有离开王座,只是脑袋随着她的步伐缓缓转动。
外面有人跑过,步伐急促,赛丽丝警惕地回过头。杰弗里昂趁着这空挡打着哈欠伸了个懒腰,发出短暂的哼声。在赛丽丝视线转回到他身上的瞬间,他又恢复到刚才那副松散且慵懒的坐姿。
“别紧张,”杰弗里昂瘫在王座上笑着说,“这是皇宫,未得到我的允许之前,没人敢进来。”
“马上就不是了。”赛丽丝冷哼一声,然后怒冲冲地向他问道:“我的孩子呢?”
“就在这城里。”杰弗里昂耐人寻味地说。
“骗子!”赛丽丝突然叫道:“你说我的孩子在格林府上,其实根本没有。对不对!你骗了我,你一直在扯谎,一直都是!”
她大声哭诉着,用无比愤慨的语气怒叱杰弗里昂,细数他这几百年犯过的种种罪行,大到立国,小到他不慎弄坏自己的手帕。
她已经崩溃了。自从回到马琳的那一刻起,她不止一次潜入到格林府上寻找自己孩子的踪迹。可这么多天过去了依旧无果。
现在里墨也到了。为了与她重逢,那孩子明里暗里做了很多努力。可她只能在暗地里默默看着,始终不能与他相见。
为了阻止那可以遇见的未来,赛丽丝不得不离开他身边。她自己的孩子已经出了意外,现在生死未卜。如果可以,她绝不希望类似的事情在里墨身上重演一遍。
“你说话啊!”赛丽丝泪痕满面地泣声道:“为什么不说话!为什么不反驳!”她的脸色越发苍白,呜呜地颤声道:“你明明说过他在哪里,明明说过…”
“他确实在格林府上。”杰弗里昂目光飘向远方,“我没有骗你,只是…”
“只是什么?”赛丽丝急声问道:“他怎么了!?难道他…”一想到那最坏的可能,她不禁神色黯然起来,刚刚还激动不已的泪眼此刻以是一片死寂。
“只是,格林家族把他看的很紧。”杰弗里昂斜眼瞄着赛丽丝,赶在她万念俱灰之前将没有说出的后半句补充完。
“你还有机会,别灰心。”
啪!
清脆的耳光在空洞地气流中回荡。赛丽丝怒不可遏地盯着他,缓缓抬起手。杰弗里昂抹去嘴角的血迹,刚要回头,眼前又是一黑。
啪!
“这是你欠我的。”赛丽丝冷声说,“刚刚那是我孩子的。”话音刚落,她猛然抬手,冲着杰弗里昂的脸又是一记耳光。
“这是里墨的,虽然我不知道你对他做过什么,但你该打。”
杰弗里昂吃力地回过头,抚摸自己肿胀地侧脸,不冷不热地向她问道:“发泄完了?”
“嗯。”
“那说正事吧。”笔趣阁lifankus
“好。”
“我需要你在国庆当日,格林家族举兵谋反的时候帮我拖延时间。”杰弗里昂握着红肿的腮帮,口齿不清地说道:“不用太久。”
见自己发音受阻,他不禁皱起眉头。随心念一动,他手中骤然闪耀出淡绿色的荧光。蓬勃的生命能量在他掌间萦绕,他把手心贴在伤处。短短两三秒过去,那侧脸就恢复如初了。
赛丽丝用写满怒火的目光盯着他,拳头攥到发白,骨节咔吧“作响。但她忍住了,现在不是发火的时候,还有更要紧的事情等着她去做。
“当然,你也可以不做。”
“答应你的我会做到。”赛丽丝没好气地说,“但我不保证我能成功拦下所有人。”
“只要拖延住一小部分的主力就行。”
“可以。”赛丽丝说,“有确切的目标吗?”
“亚瑟格林,你知道的。”杰弗里昂严肃地说,“他的能力很棘手,连我都不能保证百分之百胜过他。”
“亚瑟吗?”
赛丽丝愣了许久,回想起自己与亚瑟的数次对决。之前的战斗虽说有放水的成分,但他孩子确实凭借自己的本事杀死自己数次。第一次时他才六岁,而那不过是他刚刚获得诅咒,觉醒能力的当晚。
“他的能力,确实很棘手。”赛丽丝蹙额道。
“所以才需要你出手。”杰弗里昂有些懊恼地说,“有把握吗?”
“我会尽力。”赛丽丝平静地迎着他急切的目光,“但我有疑虑。这事做完,我的孩子会不会有危险?”
“放心。只要这事做好,你们母子很快就会团圆了。”
“不是谎话?”赛丽丝不安地注视着他微笑的面孔问。
“绝对的实话。”杰弗里昂抬起头,用真挚的目光看着她说。“比我爱过你还真。”他挑逗地加了一句。
赛丽丝怔了一下,沉默良久之后才怅然道:“我永远都不会原谅你。”
说罢,她头也不回地转身就走。
她对爱情已经不再抱有任何幻想,她现在只想和自己的孩子尽快团员,然后带着他和里墨远走高飞,找个偏远僻静的地方,把他们抚养成人,安度此生,弥补这些年的亏欠。
远去的正在远去,停留的仍在停留。杰弗里昂始终没有离开他的王座,他眼神闪烁,脸上说不清是悲是喜。
啪!
随着一声清脆的响指,赛丽丝的张前方的空间突然出现一面满是裂痕的大网,而她脚步不停,任由其肆意扩散。
“里墨怎么样了?”就在赛丽丝一脚踏入传送门的前夕,杰弗里昂突然扬声道:“你还没回答我呢。”
“很好。”赛丽丝停下脚步,沉默片刻后用沙哑的嗓音低声说道:“能吃能睡,还有人陪在他身边。”
“那就好。”杰弗里昂发出轻松的叹息声。
“愿你凯旋。”
“嗯。”
传送门闭合,属于赛丽丝的身影已消失不见。这里空荡荡、冷冰冰地,好似从未有人来过。
杰弗里昂望向空无一人的正前方,良久良久,然后再次闭上眼睛,深陷在回忆构成沉思之中。
在那遥不可及的过去,他还不像现在这般孤单。
那时他并不是王,也不需要说谎。作为真理之岛的领导人,他只需要做好研究,将已经掌握的知识毫无保留地传授给他的同事、学徒、以及他在乎的人。
授课结束的时候,赛丽丝总会像一只调皮的小猫,懒散地趴在他堆满笔记的办公桌上。
为了保护自己辛苦记录的笔记,他特意在办公桌上为她腾出一块地方供她休息。
她侧脸枕着右臂,左手的纤纤细指在他笔记的边角轻轻敲打着,目光始终不曾离开他的脸。那眼神时而好奇,时而崇拜,时而又显露出少女独有的荡漾。
每当她离开,靠近她口鼻的桌面必定会留下一个湿润的印记,也会存有她的体温与体香。
这让杰弗里昂非常头大,因为只要他处在办公桌上,就必定会注意到她刻意留下的印迹。为此,他不止一次严厉制止过这种行为。她总向自己保证,可到了下一次赛丽丝又会趴在那里。
她就像他的克星。两人一起生活了那么多年,他拿她都毫无办法,只能逆来顺受。
他们一直想有个孩子,但被诅咒者无法孕育,这是神定下的规则,无人可以打破。
多年以后,她满脸忧伤地靠在自己怀里,用充满渴望的言语描绘出了一个无力实现的幻象。
那时他不是王,也不需要撒谎。
平凡的时光在朝阳带来的虚幻白昼中苏醒,他们进过早饭,就会打开大门与天窗,让属于天空的色彩浸染他们的温馨小房。
在忙碌的身影和与欢快的笑声中,有他致死都不会忘却的美好时光。
为了弥补无法生育所带来的遗憾,他们总会在店中备上一大罐水彩缤纷糖。不论贫穷富贵,只要孩子来要,他们就会将对方的口袋塞的满满当当。
闲暇之余,他们会支起吊床,在清凉的树荫贪恋这自然的微凉。
一觉睡醒,赛丽丝会顶着一头乱发,揉着睡眼惺忪俏脸,摇摇晃晃地去往二楼的厨房,从壁橱里小心翼翼地取出那罐茶叶,把它们放在精致的瓷器中冲开,细嗅着这扑面而来的异香。
她要先把自己那杯喝完,然后再将这空荡荡杯续满。她总要他先放在阳光里晒一晒,说是为了吸饱暖阳带来的光亮,其实是为了暗藏她偷偷留下体香。
他端起茶杯时,她会满脸通红地躺在吊床上,像慵懒的猫咪一样沐浴在阳光里,偷偷观察他如何品尝。
那时,岁月静好。虽有遗憾,但他并不孤单。不像现在,这里寂静好似一场寒霜,冰冷而苍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