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声马鸣长嘶,一阵乱蹄狂奔,打破了武昌城外的宁静。
快马过处,沙尘扬起,把城外小路搅得天翻地覆。
路上行人远远看见那沙尘近来,都急忙闪避,跌在尘土中。三骑马却不做半点躲避,横冲直撞,那马上三个穿着花花绿绿的骑手却疯了般喊叫着,狂笑着,全然不顾路上这些行人的谩骂。
但路人们也只敢小声咒骂,等那三骑马过去了,他们爬起身子,却只能兀自拍拍身上的土,什么也做不了。
那三个骑马的少爷,都是武昌城里大户人家的孩子,娇生惯养,又有背景,平日里就无法无天,却没人能治得了。这一日,他们得了几匹良驹,便约了日子,在城外擅自跑起了竞马。
眼见快到武昌城北武胜门了,那是三位少爷约定的终点——先到武胜门者胜,得三十两银子。
“小千总这马,脚力不行啊!”跑在最前头的那位少爷肆意地嘲弄着对手,“这五百两银子买的马,就是不如咱这七百两的马快!”
跑在第二的那位少爷也哈哈大笑道:“小千总这马哪里值得了五百两,怕不是让卖马的人给骗了吧!”
“那怎么会!”前头的少爷又嘲讽道,“千总家都把马做了姓氏了,哪能让那马贩子的给骗了?我看,是小千总这骑法不对。”
“那小千总该怎么骑呢?”
“该让那马骑着小千总,说不定比那马跑得还更快呢!”
两位少爷肆无忌惮地笑着,落在最后的那位小千总憋红了脸,奋力抽着马鞭,把胯下那匹马打得阵阵哀鸣。
“你们两个不要猖狂!等我这马发力,那三十两银子就归我了!”小千总喊道。
那二位少爷却哈哈大笑。
“三十两银子,让给你我也不心疼啊。只是小千总,凭你这马,碰不到那银子!”
二位少爷也一抽马鞭,快马奋蹄向前,又拉开了小千总几许路程。
那小千总心中愤恨,心里痛骂这马不争气。他正想着怎么胜过那两位少爷,出这口恶气,转眼一瞧,却见旁边有个村落。
武胜门就在这村落对头,那二位少爷都绕着这村子外围跑,却要绕出老远一段路才能到武胜门。小千总心想,若我从这村子里直穿过去,不就能拿下那三十两银子,狠狠出了这口恶气吗!
想到这里,小千总哼笑一声,手中缰绳一紧,生生扯过马头,朝着那村落冲了过去。
跑在前边的二位少爷听到身后动静有变,回头看去,却见那小千总调转方向要抄近路过去,吃了一惊。
“小千总这无赖,他想使诈!”那跑在第二位的少爷恶狠狠喊了一声,也调转马头,追着那小千总向村子跑了过去。
跑在前头的那位少爷心中暗骂了一声,又看了看前头的路,绕过村落怕是要跑上许久。他一阵懊恼,也拨转马头,追着小千总喊道:“我就凭这马快,追到你们前头去,要你们输得心服!”
三人都拨了马,小千总一转眼成了领头的,心里一阵得意。他一边抽打着马背,一边肆意地喊叫着,像个入关劫掠的北狄,策马直冲进了原本平静的村落。
村子里,正秋收时节,村民们收了谷物瓜果在院中忙碌,突然见着几个穿着花花绿绿,横冲直撞的少年撞进村来,顿时慌了手脚,四处躲闪,一片鸡飞狗跳。这一番混乱,撞倒了围栏一片,打翻了棚架无数,刚收来的稻麦铺了沙尘,刚摘下的瓜果洒了一地,又被那马蹄踩得稀烂。
小千总眼中只有村外的武胜门,只管放声喊着“闪开”,扬鞭催马飞驰。
那马竭力狂奔着,也顾不得眼前有什么,需不需要闪避,只被小千总的马鞭逼得闭眼乱闯。猝然间,一个老农躲闪不及,被那飞起的马蹄踢中,惨叫一声跌到了地上。那马也吃了一惊,步子一乱,马蹄踏空半步,失了重心,向一侧翻倒过去。马背上的小千总被这马一甩,身子飞了出去,重重摔到了烂泥地里。
小千总急忙爬起身子,闻得身上一阵骚臭,嫌恶地擦了两下,抬头便见到另两位少爷的马从身前飞驰而过。
“小千总这骑术高啊!骑马骑得上了天啊!”
他们肆意笑着,扬尘而去,只留下小千总在泥地里抹着脸,重重把手里的马鞭摔倒了地上。
他看向倒在对面,捂着胸口动弹不得的老农,心中涌起一阵怒火。
“那老头!你看不看路!别人都躲,你怎么不躲!小爷被你坑了三十两银子,你赔得起吗!”
那老农只是捂着胸口,喘不上气,发不出半点声音来。
“你是哪家的少爷,怎么这么没教养!”村民急忙聚过来,一边去照看被马撞伤的老农,一边斥责这小千总,“你们突然骑马闯进来,横冲直撞,打坏了多少东西,还撞伤了人,就不怕我们报官抓你吗?”
小千总一听这些话,怒气更盛了:“报官抓我?我爹就是官!你们有胆子报去吧,就说马千总的儿子杀了人,你看看衙门敢不敢来抓人!”
马千总的儿子!这小子就是那恶名传了千里地的小千总!村民们心中有些胆怯起来。
小千总是汉八旗六品武官马千总老来得子,又是独子,故受尽了疼爱照顾,却没想把这孩子娇生惯养成了一个混世魔王。小千总终日在外面跟富家少爷厮混,闯下无数祸事,全赖老千总的面子照顾,官府衙门一闭眼就给放了过去。这么一放,反教这小千总更是肆无忌惮,无法无天。
村民们知道,他们治不了这小千总,但心里这口气着实咽不下去。有那么几个气盛的青壮少年把小千总围在中间,却不知能拿他如何,只是责骂。小千总从心里看不起这些小农,反受了他们的围堵,心中哪里能平复。只见他大喝一声,从腰间掏出了一柄手铳,指向了身前这些围着他的青年:“谁再骂我一句,信不信我崩了他!”
这手铳,也是从洋人那里淘来的宝贝,虽比长管洋枪短小许多,但那幽深的枪口仍然瘆人。村民们见了那手铳,心中生出一阵恐惧,急忙向后退去。小千总那手铳所指之处,村民纷纷抱头躲避,仓皇无措。
小千总拿着手铳,突然又觉高人一等了,便放肆地跑到那伏在地上的老农面前,把手铳指着他,想要再骂他几句,打他几下,发泄了那三十两银子的委屈。
却不料,他一激动,手指一抖,话还没出口,枪却先响了。
只听得一声霹雳,手铳火光一闪,村民们惊叫一声,连小千总自己也吓了一跳。
手铳的弹丸狠狠打进了老农的胸口,教老农抽搐一下,便再不动弹。
村子里瞬间沉静了下来,什么声音也听不到。
小千总瞪大了眼睛,脑中茫茫一片空白。过了片刻,他才醒过神来,手忍不住剧烈地颤抖着,脸上冒出了阵阵虚汗。
他呆呆地四处张望了片刻,看见他那匹马就在不远处,便匆匆跑过去,手忙脚乱地怕上了马背,连地上的马鞭也没敢去捡,只拿手铳抽打了打马臀,仓皇向村外跑去。
他听到,身后的村民们慢慢开始喧闹起来。
“杀人啦!”
“邵太公被小千总打死啦!”
“小千总杀人啦!”
小千总捂着耳朵,口里喊叫着催马快跑,他听到自己的声音里带着哭腔。
村口,一个十三四岁年纪的少女背着一早砍来的柴火,刚刚走到村子外。她眼见村子里一片狼藉,又听到一阵人声喧哗,似乎有人在喊邵太公被人打死了。她脑中一震,急忙扔下了那捆柴薪,奋力向村民聚集的地方跑去。
她挤过人群,见到地上躺着那邵太公,一动也不动,只有胸前的血顺着衣服淌下,已在地上流成了一片。
“爷爷?”她轻声唤道。
邵太公没有回应,只静静地躺着。
少女扑了上去,抱住邵太公那冰凉的身子。
“爷爷!”她哭喊着,声嘶力竭,却唤不醒那邵太公,“是谁干的!是谁打死了我爷爷!”
村民们安静了下来,只围在那少女身边,默默听着少女的哭喊响彻天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