早晨的翠红楼,是它一天中最萧条的时候。
风流了一夜的过客醒了酒,调笑几句,走回清晨时节的无人路上,回头看那没了灯火的翠红楼,却觉得这楼在阳光下一照也稀松平常,不知为何夜里觉得那般辉煌。
姑娘们也打着呵欠,伸着懒腰,送走了留宿的客人,收起了满面春光,露出些许疲惫和厌倦,都藏到了楼廊暖屋后,不让任何人见着。
只有一楼大堂里的老妈妈,此刻还忙碌着,对每一个客人都笑脸相送,打几声荤腔小趣,道几句今夜再来。她年轻时的美貌容颜已被脸上的皱纹埋藏了多年,那曾经的雍容华贵只在这笑迎喜送间风韵残存。直到送走了最后一位客人,她脸上的笑容才终于疲倦地松懈下来,收起了那一腔软语,粗着嗓子吩咐楼里的下人们去打扫大堂屋子。
日子就这样过了许多年,任外面风云如何变幻,这翠红楼里的每天永远是一个样子。
“这里是翠红楼吗?”
门口响起了一个少女略带童稚的声音。
老妈妈皱了皱眉,随即换了一张笑靥如花的面容转过身去,正要应话,却看到门口只站了一个穿着粗布衣服,十二三岁模样的农家女孩。这女孩身子还没长开,脏兮兮的衣服和脸上没洗干净的尘土印子让她显得并不起眼,只是那一双眼睛水灵清澈,隐隐透着一丝楚楚可怜的气息,又藏着一股不屈的倔劲。
老妈妈挤出一脸笑,迎了过去:“小姑娘,客人都回了,你要找人可来晚了。”
老妈妈做这一行久了,偶尔也会遇到这种事情——结了婚的老男人欲壑难平,又嫌弃糟糠妻子,便装扮成富人,拿家里存的银两来这翠红楼风流一夜。时不时便会有老妻子或小女儿一觉醒来见家里老男人不在了,就跑来翠红楼抓人。这些年,翠红楼的老妈妈也是见怪不怪了。
把这小姑娘赶回家去便是了。
那女孩却站在门口,不肯走:“你是翠红楼的老鸨吗?”
这话问得可有些粗鲁了。老妈妈心里有些不高兴,但想着童言无忌,也便不计较了,脸上仍只是笑着:“小姑娘,别闹了。不管你要找谁,他现在已经不在这里了,回家去找吧。这翠红楼可不是你这样的姑娘家该来的地方。”
“我问你话呢!”小姑娘倔强地说道,“你是翠红楼的老鸨吗?”
老妈妈脸上的笑容僵了片刻,缓缓散作了一脸冷面:“就算是吧。小姑娘,翠红楼早上是要打烊的。要是想来找个姐姐玩,晚上再来,老妈妈给你留一个。”
小姑娘受了老妈妈这句羞辱,握着拳头,低下了头,那双大眼睛里渗出了几点泪花,脚却仍站定着,没有半点要走的意思。
老妈妈等了半天,不见这小姑娘动静,冷笑一声,正要张嘴再嘲讽几句把她气走,却听到那姑娘嘴里小声嘀咕道:“若我卖到这里,能换几两银子?”
老妈妈愣住了,嘴里的话堵在了喉咙里,没能挤出半个字来。
小姑娘还没等到老妈妈的回话,手攥成的拳头就轻轻颤抖起来。她的后背轻轻起伏抽搐了几下,伴着喉咙里几声听不清的哼鸣,惊动了几颗泪珠从脸上落下,坠到地上撞得粉碎。
“小姑娘,你知道翠红楼是什么地方吗?”老妈妈淡淡地问道。
小姑娘点了点头,想说句话,声音却被喉咙里的哽咽堵住,只发出了一声轻轻的呜呜声。
“知道就好,回家去找你爹妈,别来这里胡闹。”老妈妈冷冷说道。
小姑娘却只是摇了摇头,既说不出话来,也不动脚步。
“家里没人管了?”老妈妈的语气故意刻薄了些,“爹妈跑了?爷爷奶奶兄弟姐妹都跑了?没人要了?”
“死了。”小姑娘的喉咙里轻轻嘀咕了一声。
老妈妈猝然收住了话头,只静静看着眼前的小姑娘。
小姑娘口中发出一声呜咽,但她憋住气,把那一声呜咽又吞了回去,化作了后背上的一阵起伏。
“进了翠红楼,可就出不去了。”老妈妈叹了口气,望着这宽敞华丽的大堂,轻声说道,“你还是个孩子,真要把自己这一辈子锁进这楼里吗?”
“我问你话呢!”小姑娘低着头,哽咽着说道,“我能卖几两银子?”
老妈妈低下头,仔细打量起了那小姑娘。她的身子还没长开,又被一身脏兮兮的衣服胡乱盖住,但仔细看看也能觉出些味道来。身材不胖不瘦恰到好处,皮肤有些黝黑但紧致柔滑,一头长发略显凌乱但若收拾收拾也没什么问题。她伸出一只手,轻轻扶住姑娘的下巴,把那张脸缓缓抬起。姑娘睁着泪眼抬头望向老妈妈的一瞬间,连那见惯了漂亮姑娘的老妈妈也吃了一惊——那双眼睛实在太美了,水灵的大眼睛透出一丝娇羞惹人疼爱,又藏着一股锐气教人惊艳。脸上虽不干净,但五官的布置却着实精致,若梳洗好了,打扮一下,是一张小巧动人的面容。
这样的面容,配上那双惹人怜爱的眼睛,客人们会喜欢的。
老妈妈看了一阵,不动声色,冷冷问道:“会唱小曲么?”
小姑娘睁着那双泪眼,轻轻摇了摇头。
“会弹古琴琵琶么?”
小姑娘的眼有些无力地垂下,又摇了摇头。
“会跳胡舞么?”
“我可以学!”小姑娘突然把眼睛睁大,一股不屈的气息从那眼中涌出,凌厉得让老妈妈也有些心动。
老妈妈沉吟了片刻,轻声问道:“是雏儿么?”
小姑娘愣了愣,回过神来,才轻轻点了点头。随后眼中的泪如雨般落下,身子的抽搐再也克制不出,喉咙中的呜咽越来越响,终成了一场嚎啕大哭。
老妈妈收回了手,看着这小姑娘在自己身前低头哭得不能自已,默默叹了口气。
“十两银子。”她嘴上淡淡地说道,“回去收拾收拾东西,明天一早来翠红楼。”
这是一辈子的事,要给这姑娘一天时间想清楚。
小姑娘跪到了地上,把一张哭到两眼朦胧的脸深深埋到地上。
“谢谢!”她哭喊着,“谢谢!”
老妈妈却不回这句话,只是转身走回了翠红楼。
我收走了你一辈子,你谢我做什么。
正午时,江门弟子们结束了早上的演武,吃过了饭,三三两两地围坐谈笑着,打发着正午残存着些许暑气的时光。
秦狼从不与其他弟子们一起吃饭,自江月容离开后他总是独来独往。
大家都在白虎堂后的演武厅里闲坐,只有他独自走到了白虎堂前的院子里,对着这个他曾与江月容拔刀相对的空旷地方,闭着眼端坐着。
一股困意随着秋风袭来,让他有些恍惚。
他的脑中,想象着江月容从他身后走过,轻轻坐到他身边,在他面前放上了一碗饭菜;他又幻想着江月容突然从白虎堂后跑出来,拿着一只枯枝前来偷袭,他便跳起身与她嬉闹着战成一团;过了一会,他又开始幻想,身前的江宅大门突然打开,江月容站在门外,笑着说她决定回江门来。
白虎堂后,隐隐传来师兄弟们的谈笑声,像是梦中的呓语般,听不清晰。白虎堂前的院子里,却满是秦狼的思绪,处处都是江月容的影子。
轻轻地,江门大宅外传来了几声敲门声。
秦狼猝然睁开眼,分不清这是自己的幻想,还是真的听到了这样几声响动。
那几声敲门响动后,既没听到有人在门外喊门,也不见那敲门声再次响起。
直到看到江门的下人走过去开门,秦狼才确信那敲门声不是自己的幻觉。
他突然跳起身子,示意下人不必过去,自己却怀着满心的期待,走到了门口。
他知道,开门后不会看到江月容。但那种期待,不知为何还是把他的心口打得阵阵悸动。
门开了。
门外,是一个小姑娘跪在地上。她十二三岁年纪,穿着脏兮兮的衣服,睁着一双哭红了的大眼睛,却用一股倔强的眼神看着开门的秦狼。
那一双眼睛,秦狼仿佛见过——那是儿时,江月容独自在房中哭泣时的眼神。
看到有人打开了大门,那姑娘握紧了拳头。
“这里是江门吗?”那姑娘有些粗鲁地问道。
秦狼点了点头。
“你是江门的刺客吗?”
秦狼又点了点头。
“江门刺客,只要给钱就能帮我杀人,是吗?”
秦狼看着那双楚楚可怜,却强撑起一阵无畏的眼睛,沉吟了一阵,又轻轻点了点头。
“我有十两银子。”那姑娘强忍着喉中的哽咽,用力地说道,“我要请你,帮我杀一个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