鬼魑,前任鬼王最为得力的部下之一。
其实早在傅琼之前,黄泉界有过几位算得上统领者的人物。黄泉这地界,鱼龙混杂,各部族都有自己的历史和传承,彼此谁也不服谁,遑论选出一个能够统筹大局的人。几个斗胆自封为王的,无一不是被凶残的妖族魔族拖下王位,最后连个全尸都没落得。
唯二通过雷霆手段成功即位的,傅琼算其一,另一个就是那位从鬼蜮走出的王。
傅白有幸且不幸地与这二位都交过手,并亲自把他们打入万劫不复之地。
每一次交战都意味着大量的牺牲和流血,傅白的战功背后是一座接一座的墓碑,有他的敌人,也有他的朋友,还有更多无辜的生命。走到今天的他脚下已经堆积了山高的白骨,触碰回忆就会沾染一手的鲜血。如果可以选择,傅白永远不会开启那些埋藏在记忆深处的东西,不去拂拭上面的尘灰。
但命运偏要戏弄于他。他不顾一切想要忘记的,一次又一次找上来。
鬼魑曾经辅佐鬼王多年,他和他的兄弟鬼魉,是在鬼蜮时就跟随鬼王的忠心部下。这两兄弟长相惊世骇俗,但他们的智谋、实力、忠诚,哪一项单拎出来都是让修真者头疼的存在。当初人界就在他们这里吃了不少明亏暗亏。
最后,鬼魉死在傅琼的剑下,而在傅白眼前的鬼魑,则是死于他的挚友司子容之手。
鬼魑戴着的那张面具,红色居少,白色居多,和他的兄弟相反。大约在眼睛的位置被挖出两个窟窿,露出橙黄色的妖异竖瞳。没有人见过这两兄弟的真面目,或许那张面具,就充当着他们的脸。
被识破身份后,鬼魑没有进行下一步的动作。傅白则身体紧绷,时刻提防着对方。
要说这鬼哭城,真是个邪性的地方。当时鬼魑的魂魄应该是被彻底打散到无法再度凝结了才对,为此司子容付出了生命的代价。而现在,强大的敌人又重新现形,这对于傅白来说既不可理喻,又格外讽刺。
鬼魑勾着脖子,静静地凝视傅白许久。从闻天的视角看,这画面过于诡异了。傅白不打算轻举妄动。冷静下来后,他感应到,现在的鬼魑仿佛一阵随时能消散的青烟,他不属于三界,被排斥在轮回之外。
在这里杀死他是没有意义的。
鬼魑终于舍得开口,嗓音低哑,仿佛那些音调是在地面上爬行。
他说的是一种很古老艰涩的语言,傅白也是在听了三五句之后,才找回那种熟悉的感觉,听懂他到底在讲什么。
“原来是傅家的二公子。”
鬼魑没有千年后的记忆,他对于傅白的全部认知,还是曾经人界权势极盛的傅家的次子。
庞大的鬼魅突然抬高手臂,傅白眉头皱紧,以为他要发动进攻,结果对方只是弯曲了右手四指,留下食指,用长长的指甲挖两下耳朵,百无聊赖的模样。
“不必对我这般防备,”鬼魑道,“你在这里无法杀我,我也不能对你产生任何伤害。鬼哭城,城的本身就有凌驾一切的力量,能超越其上的,只有城主本人。”
“城主?”
傅白重复了一遍这个词,透露些许困惑。鬼魑面具下的眼瞳微微一转。
“看来你遗忘了很多事。”
哪怕已经重归仙位,由于因缘锁和傅白已经成为一体,前者在潜移默化地影响着后者,导致许多记忆仍旧处于有待开启的状态。
傅白的回忆依然存在许多空白的点。
“你在很久之前,就来过这座城了,傅白,在比你已知的,要更久之前。”
鬼魑的这句话莫名其妙,让傅白有一瞬的晃神。
他的脑海中回忆起司子容的面庞。
没能来得及见司子容最后一面,是傅白永世的遗憾。那时人界和黄泉的战争已经进行到了决战的境地,你死我活,不到最终时刻,胜负都无法彻底分晓。傅白分身乏术,陷入一场苦战之中。得知司子容的死讯时,傅白刚刚结束恶战,身上的血气还没有散干净。
战场上的局势瞬息万变,没有谁是常胜的将军。昨夜还在秉烛夜谈的朋友,今朝就化作一具染血的尸体。傅白深深地洞悉了这一点,他有这个觉悟,但那一刻真正到来时,他才明白,没有人会真正地为死亡做好准备。
他不顾一切去见司子容。他看见他的挚友已经半化出龙身,长长的龙尾拖在地上,漂亮的银色全然被鲜血和淤泥污染。司子容上身保持着人的模样,一柄长戟穿过她的身躯,直插地面,将她永远地凝固成这样的姿态。司子容的双眼未能阖上,眼帘半垂,含着挥散不去的深深疲惫。这一仗打得极为惨痛,司子容手刃了鬼王的左右手之一鬼魑,而在她筋疲力竭之后,一个魔族的术士偷袭,将那长戟钉入她的心脏。
司子容一生传奇,她是出生时就被亲人遗弃的“杂种”,是千年来唯一继承真龙血脉的后代,是流浪者,是叛逆者。她本能翻江倒海地掀起银龙一族新的时代,但她却选择和傅家的一个小孩共进退,直到生命的最后一刻。
如果不是因为傅白,司子容没有任何理由出手帮人界的忙。她明确地对外人表示过,她只认傅白一人,只听从他的安排,她就是傅白拉过来的外援,想要利用她的力量,必须认可傅白的地位。
那时人界对傅家的双子还有忌惮,人魔混血对他们来说既是蜜糖又是砒霜,将傅白傅琼视为容易割手却好用的武器,对于更多的人而言容易接受。
但司子容厌恶这种态度。说白了人界也好黄泉也罢,她都无所谓。她的亲族抛弃过她,在世间摸爬滚打地行走那么多年,司子容的感情被磨得很钝,冷漠且傲然。
唯有傅白是不同的。司子容总是能回想起她和傅白初遇,隔着一扇窗。屋里的小孩个子不够高,趴在窗户上还要踮脚。他安安静静的,眼睛明明被不打招呼闯入的光线蛰痛了,却依然努力睁大,去接纳那光。
司子容自认她在凭着一口怨气活着,去争抢,去掠夺。她把剑法修炼到极致,迎来的只有漫长的空虚。她的脸上挂着活泼明媚的笑,像个永远都停留在最好年华的少女,但她知道,自己已经从骨子里腐烂了。
她把傅白视作唯一的救赎,因为她能感受到自己是被接纳的,傅白拥有这种接纳任何人的天赋,好的坏的,善的恶的,他无一例外地承受下来。
司子容是个絮叨的人,什么事都瞒不住,她的喜悦愤怒不满都对傅白讲过。时至今日,傅白闭上眼睛,仿佛都能听见她在“小孩儿”、“小孩儿”地叫自己,叫他出去玩,实际上是陪她去玩。
傅白的指尖在微微地抖,他又想起了那具逐渐失去温度的尸体。
他多想司子容抱怨他一句,怪他把她拖入到这样悲惨的下场,但是他又深知司子容不会。
他没能听到她的临终遗言,他想,大抵也不过是一声叹息。
“没得玩了。”
顶多是这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