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你不配和我说话!”
没想到对方居然这般回应,柏文当下也不由一愣。
看着对方那一脸掺杂着鄙夷的笑容,柏景哪怕是平日里脾气再好,此刻却也忍不住大怒,当即便大声质问起对方:
“这年头和人讲道理,莫非还要先问配不配的么?”
“阁下方才对我等郑学之说颇有抨击,甚至说天下人只识郑康成公,而不识孔圣,然而阁下所拿来举例之人,反而却是那等篡改孔圣经典之徒,如此岂不可笑?”
“所谓公义自在人心,阁下自己发言时可以侃侃而谈,然而等被人反驳,却居然捂起耳朵来了,这便是阁下所秉持的道理么?”
这一番话下来,颇有条理,倒也让许多旁观者望向柏文的目光,都变得欣赏了许多。
“却也有几分巧言善变。”
听柏文如此质问,那年轻人仍旧面色不变,略一沉吟后,当即嘴角微翘,却忽然自怀中取出一物来。
而待看清那年轻人手中之物后,周围人却是顿时一阵哗然。
柏文见状,也是忍不住瞳孔一缩。
因为那年轻人所取出来,竟是一枚金印,甚至上面还系着紫色的绶带!
金印紫绶!
这代表着面前这满脸倨傲的年轻人,至少是一位当朝三品!
而能在如此年纪便能拥有金印紫绶,面前这年轻人的背景,却是绝对强得恐怖!
在这等刺激下,柏文内心里也是几番犹豫,最终还是硬着头皮抬起头来,正视那年轻人的目光。
便见那年轻人当下得意洋洋道:
“为何你这等人不配跟我说话,便是因这金印紫绶了。需知我乃是大燕列候,食邑千户,按照所谓礼法,似你这等布衣之徒拜见本侯时,却需先向我行礼!”
说完,这年轻人当下看向了柏文,嘴角带笑,却是颇为期待柏文的表情会如何。
毕竟其他人都是把金印束在腰间,而他平日里却喜欢将金印藏起来,便是多少存了些戏耍的味道。
然而下一秒,柏文的举动,却是让那年轻人的笑容瞬间一滞。
因为在柏文得知眼前这年轻人竟是一位列候时,当下居然真就弯下了腰来,认认真真向那年轻人行了一礼!
随后柏文再度抬起头,仍旧不卑不亢,却是朗声问道:“请问阁下,现在可以回答我的问题了么?”
那年轻人此刻已然反应了过来,虽仍旧有些惊奇,也不见了原先的那份轻蔑,可却是面色从容,丝毫不慌。
便见他叹了口气,当下点点头道:“好吧,那我就来给你这布衣解释一番,为何那《圣证论》值得一阅!”
“《圣证论》所引用的《孔子家语》中,部分记载确实有违《大戴礼记》,或许是王公曾进行过私改,或许是《孔子家语》本身在传承过程中曾出了一些问题,但是这书是真是伪,很重要么?”
“当然是重要的!”
柏文没想到这人居然如此厚颜无耻,当下也是含怒发问:“读书读到最后,若连书中内容的真伪都不知,那读的是什么书?”
“那我们读书的时候,到底读的是书本身的真伪,还是读书中道理的对错呢?”
那年轻人笑了笑,接着却是又侃侃而谈了起来:
“《孔子家语》或许是伪作,《圣证论》或许引用了伪证,可是《圣证论》本身想要传递的道理,却是正确无误的啊,《圣证论》所驳斥的郑学中的那些谬论,也确实是存在的啊!”
“既然《圣证论》本身的道理没有错,那么我们为什么还要再苛责呢,我们为什么要纠结于《圣证论》形式上的真伪,而不去欣赏其中内在的正确道理呢?”
“就好似是这郑学所推崇的礼法教化一般,相较于这世间真正的天道,所谓礼法也不过是浮于形式罢了,圣人之所以创立礼法,也只是为了能更好地顺应天地之道罢了。”
“然而儒家传承至今,郑学逐渐成为显学,却是过于看重礼法了,天文星象是礼,气候四时也是礼,如此推崇形式上的礼法,却忽略了其内在的真正天道,岂不是真正违背了圣人的本意么?”
“相比之下,王公虽然或许有伪作《孔子家语》,可是如今王公所坚持的道理,却恰恰才是孔圣的本意啊,由此观之,我等所推崇的才是孔圣的内在啊,而郑学所坚持的,却不过是孔圣的外衣罢了!”
……
越辩论下去,柏文却是越发恼火起来。
因为面前的这年轻人,着实是一位诡辩的好手,在和柏文论战时各种避重就轻,最终总是把话题转移到一个所谓的天道上去。
然后便得出了结论,即天道才是正确的、内在的,而郑学推崇的礼法是错误的、表面的。
可问题是,什么才是天道呢?
他凭什么认定自己认为的天道,就是真正的天道呢?
天道这个东西,毕竟是虚无缥缈的,看不清摸不着,是混乱无比的。
而礼才是稳定的,是秩序,是纲常。
礼法安定之世,莫不大治。
而礼崩乐坏之世,莫不大乱!
因为礼这个东西,是经过圣贤们探索和验证过的,是行之有效的。
而天道却是未知的,是从未被验证,也不可能被验证的!
用未知、不可控的天道,来取代已知、行之有效的礼法,是要出大乱子的!
面前这位年轻的列候,口口声声说什么郑学只是孔圣的外衣,然而他自己却才是在打着孔圣的旗帜,来反孔圣罢了!
可偏偏,这人却又精通诡辩之术,遇到什么无法解释的问题,便统统都往天道上面扯。
总之天道是对的,郑学是错的!
而柏文平日里都是宅在家中闭门苦读,平甚少和人打交道,一向都不怎么善于言辞,以至于辩论越到后面,却是愈发口拙起来。
甚至于有理说不出,真是无比的憋屈和恼火!
于是柏文便逐渐处于下风,在辩论中被压制。
而最终,那年轻人也是得意洋洋地离去了。
毕竟同各种新旧思潮交锋的洛阳不同,邺城学界一贯保守,却是被视作为郑学的大本营所在。
而那人今日之所以在书肆中闹出这么一番动静来,便是有意在这郑学盛行之地来邀名造势。
如今目的既然已经达到,自然是得意洋洋。
而周围的人群见状也纷纷散去了,边走边聊,却将刚才那场辩论当做为一场趣谈。
只留柏文,手持着一本刚买来的《吕氏春秋注》,呆呆立在了原地。
甚至一度觉得人生寂寥无比。
过了许久,柏文忽然发觉有人在拍自己的肩膀。
当即他连忙扭头望去,却见身旁正站立着一位似曾相识的年轻士子,正略有些难为情地看着自己。
这人是谁?
柏文当下不由皱眉,随后再仔细望去,打量了半响,却是忽又反应了过来。
这不就是那位,起初在书肆中引发了争执,而后又被那诡辩之徒给说得面红耳赤、怒目圆瞪的年轻士子么?
柏文总算明白这人当初,为何是面红耳赤、怒目圆瞪了!
实在是那诡辩之徒太过无耻,也太过气人了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