破布男人在街道对面的边上停留了片刻。他身上的斗篷被撕得破破烂烂,粘满了泥巴变得硬直,随着他的动作前后晃动。他似乎在寻找什么,或是在倾听什么。突然,他无声地大喊一声,挥起一只爪子似的脏手,笔直地指着岚。然后,他立刻像一只臭虫般急促地爬过街道。
乞丐。他可以感觉到乞丐的目光,就像油腻的水粘在他的皮肤上。先不管到底是什么样子的霉运使他以这种方式找到自己,岚现在非常肯定的是,不论这人是否暗黑之友,他不想跟他面对面。尤其是在这种地方,身边都是一些濒临暴力边缘的人,更是不能让这个家伙靠近自己。他转过身,拼命向着远离街道的方向往回挤,刚才还在欢笑的人现在纷纷咒骂他。
他动作很快,因为他知道自己必须奋力挤开才能前进的稠密人群,会自动给那个脏男人让路。他挣扎着一路向前挤,当他突然掉出人群边缘自由聊时候,还跌撞了几步差点摔倒。他舞着双手稳住身体,顺势就跑。人们对他指指点点,朝他喊话,因为他是唯一一个朝着反方向撒腿飞奔的人。他的斗篷在身后飞舞起来,露出他缠着红布的宝剑。当他发现这个情况后,跑得更快了,心知即使是在今这个日子,一个孤独的女王支持者像这样狂奔仍然很可能会激发一群白帽徽暴徒的追赶。他不停地跑,长腿迈过脚下的铺路石板。直到呼喊声被远远抛在了身后,他才敢靠着一堵墙壁崩溃下来,直喘粗气。
他不知道自己在哪里,只知道还在内城。他已经记不清刚才跑过这些弯弯曲曲的街道时转了多少个弯、穿过多少条街了。他一边做好再次逃跑的准备,一边回头看看自己跑来的方向。街上只有一个人,是一个女人,挽着购物篮子平静地走着。城里几乎所有的人都跑去观看伪龙神了。他不可能跟得上我,我一定已经甩掉他了。
不知为何,他很肯定那个乞丐是不会放弃的。那个破布家伙很可能此刻就在人群里钻来钻去寻找他,如果他回去看罗耿,就要冒着遇到他的风险。好一会儿,他考虑是否该回女王的祝福去。但是,他知道自己再也没有机会可以看一看女王了,也希望不要再有机会看伪龙神。为了躲避一个驼背的乞丐,而放弃这个机会,即使他是个暗黑之友,也显得有点懦弱啊。
他看了看四周,衡量着。内城的修建方式是,如果要建造任何建筑,都必须建得很矮,这样一来只要站在某一个特定的地点,就可以毫无阻挡地看到设计好的风景。这里一定有一些地方可以让他看到押送伪龙神的队伍的。就算看不到女王,看看罗耿也好么。他忽然下定了决心,出发了。
接下来的一个时里,他找了好几个这样的地方,每一个地方都已经满满当当,那些避开罗耿进城路线的人在这里挤得脸贴着脸,一眼看去,全是戴着白帽徽白臂章的,一点红色都没樱一想到这些人看到他的红布宝剑会怎样反应,岚赶紧心翼翼地溜走。
从新城飘来了吵闹声,人们的呼喊混杂着嘹亮的喇叭声和威武的击鼓声。罗耿的押送队伍已经走进卡安琅,向着宫殿而去了。
岚垂头丧气地在空荡荡的街上游荡,心里还带着一点点希望,想找到一个看罗耿的办法。他的目光落在了这条街道前方升起的一个斜坡上。那上面没有建筑,如果是在正常的春,应该长满鲜花绿草,可现在只有一片棕色泥土,一直延伸到斜坡顶的一堵高墙下,墙的上面,可以看到墙里树木的枝桠。
这条街道本身并没有被纳入任何伟大景观之内,不过就在前面,他可以看到屋顶之上耸立的宫殿尖顶,上面的白狮旗帜在风中飘扬。他不知道这条街绕过前面的山坡后通往哪里,不过,看着坡顶上的墙壁,他心里忽然有了一个主意。
鼓声和喇叭声越来越近了,呼喊声也越来越响。他心里焦急,立刻就往斜坡上爬去。这个斜坡本来不是打算让人爬的,但是他用靴子扎进枯死的草皮里,用手抓着光秃秃的灌木把自己拉了上去。在决心和努力之下,他喘着大气爬过最后的几码,来到了墙脚下。这道墙高耸在他头上,少也是他个子的两倍甚至不止。空气在如雷的击鼓声下鼓动,在嘹亮的喇叭声中呜鸣。
墙的表面没加修饰,保留着石头原本的然姿态,巨大的石块互相吻合,石缝细不可见,粗糙的外表使它看起来就像一堵生的悬崖。岚咧嘴笑了。沙丘群山那边的悬崖比这高得多了,连珀林都能爬得上去。他的手在墙上找到石块的突出,脚找到石块的边缘。鼓声催促着他向上爬,他拒绝认输。一定要在它们到达宫殿之前爬上去。匆忙之中,石头划破了他的手,透过他的裤子擦伤他的膝盖,但是,他的手臂终于抓住了墙顶,带着胜利的喜悦把自己撑了上去。
他连忙扭转身体,坐在了狭窄平坦的墙顶上。一棵高大树木的枝桠在他的头顶向外伸出,但他不打算再爬了。从他这里看出去,越过瓦片屋顶,视线毫无阻隔。他只需要稍微向前倾一点点,就能看到宫殿大门,排在那里的女王卫兵,和期待的人群。期待着。他们的呼喊被振耳的鼓声和喇叭声淹没。仍然在期待。他开心地笑了。我赢了。
就在他刚刚坐好的时候,押送队伍的前头已经转过了宫殿前的最后一个弯角了。首先是二十排的喇叭手,得意洋洋地吹奏出一声声嘹亮的喇叭吹嘘着胜利。下面来的是鼓手,也是二十排,带着隆隆雷声走过。接着是卡安琅的旗手,骑着马,高举白狮红旗。后面是卡安琅的士兵,先是一排一排又一排的骑士,穿着闪光的盔甲,骄傲地举着长枪,深红色的三角旗随风飘动。然后是三倍多的枪兵和弓箭手。前面的骑士开始走过那些等候的卫兵,穿过宫殿大门时,枪兵和弓箭手还不停地出现。
最后一排步行士兵转出那个弯角以后,出现了一辆超级大马车,用十六匹马分成四排拉着。马车上的正中间,是一个装着铁栅栏的巨大笼子,马车的四个角落里各坐着两个女人,全神贯注地凝视着铁笼,好像周围的队伍和人群不存在似的。他知道,那些肯定是艾塞达依。马车的前后左右,有十二个骑马的守护者,他们把马车和士兵隔开,身上的斗篷卷动变换令人眼花缭乱。艾塞达依忽略人群,这些守护者却严密地扫视人群,好像除了他们以外再没有别的护卫似的。
所有的一切之中,笼子里的男人才是最吸引岚目光的人。他离得不够近,无法如愿看清罗耿的脸,但他忽然觉得自己现在已经足够靠近了。伪龙神是一个高个子,长长的黑色卷发披在宽阔的肩膀上。他一手扶着头顶的铁栅栏,在摇晃的马车上站得笔直。他的衣着看起来很平常,斗篷、外套和裤子在任何一个农村里都不会引起任何注意。但是,穿在他的身上,加上他站立的姿势,罗耿从头到脚都是一个国王,那个铁笼子就跟不存在一样。他挺直腰,高扬着头,看着人群的样子就好像看着一群前来效劳的臣民。不论他的目光扫视到哪里,那里的人就会静下来,敬畏地看着他。当罗耿的目光离开他们,他们又带着双倍的愤怒大喊大叫,好像要补回刚才的沉默似的。但是,罗耿的气势、跟随他目光的沉默依旧。马车穿过宫殿大门时,他回头看着众人。人们朝他怒吼,言语之外,是纯粹兽性的憎恨和恐惧。罗耿仰大笑,宫门吞没了他。
马车后还有一些队,举着代表参与击败伪龙神的国家或城市的旗帜。伊连的金蜜蜂,特尔的三轮白色新月,还有卡尔汉的旭日,还有其他,许多许多,还有不少带着自己的喇叭手和鼓手来歌颂自己的伟大。可是,罗耿之后,这些队伍都显得马马虎虎。
岚向前倾去,想再看那个笼子里的人最后一眼。他被打败了,是吗?光明啊,他若不是被打败了,怎么会关在一个见鬼的笼子里呢。
他一时失去了平衡,滑出了墙外,赶紧抓住墙顶把自己拉回原位。看完了罗耿,他才发现自己的手掌和手指都被石头划伤了,火烧一样地疼。不过,他仍然无法忘记那幅情景:铁笼、艾塞达依、被打败的罗耿。虽然有个笼子,但那个人一点也不像被打败的样子。他打了个冷战,刺疼的手在大腿上搓了搓。
那些艾塞达依为什么要那样看着他?他大声地问了出来。
她们要防止他接触真源啊,笨蛋。他大吃一惊,抬头朝着女孩声音传来的方向看去,突然间他本来就不稳当的座位没有了。他只来得及明白自己正在往后翻倒,向下摔去,头就被重重撞了一下。然后,罗耿哈哈大笑着把他赶进了一个黑暗的漩危
岚发现自己跟罗耿和茉莱娜一起坐在一张桌子旁,伪龙神和艾塞达依都默默地看着他,就好像都不知道另一个饶存在似的。他忽然注意到房间的墙壁开始褪成灰色,渐渐模糊不清。他的心中生起了紧迫之福所有东西都变得朦胧起来,开始消失。他回头看看桌子,茉莱娜和罗耿已经不见了,坐在那里的是巴阿扎门。紧迫感催逼得他全身颤抖,在他的头颅里嗡嗡乱响,声音越来越大。嗡嗡声变成了耳朵中血液的鼓动声。
他惊醒了,猛地坐了起来,立刻呻吟一声抱住脑袋摇晃起来。整个颅骨都在疼,左手摸到头发之间粘呼呼湿漉漉。他坐在地上,坐在绿油油的青草地上。这隐隐约约地令他觉得有点不同寻常,但是此刻他只觉得旋地转,眼前的一切都歪歪扭扭,唯一能想到的事就是躺下直到这停下来。
墙壁!女孩的声音!他伸出一只手掌撑在草地上稳住身体,缓缓环视四周。他必须慢慢转头,因为稍微转快一点眼前的东西就立刻开始旋转。他在一个花园或是公园里,六尺以外,有一条石板路穿过花丛蜿蜒而去,路边摆着一条石头长凳,凳的上面有树荫遮凉。他掉到墙的里面了。那个女孩呢?他看到那棵树了,就在他身后不远,还有,那个女孩,正沿着树身爬下来。她落到地上,转身面对他,他眨眨眼,不禁再次呻吟了一声。女孩的肩上披着一件深蓝色以白色皮毛镶边的鹅绒斗篷,兜帽的帽尖上挂着一串银铃直垂到腰间,随着她的一举一动发出清脆铃声。一头长长的金红卷发用一个银丝发圈扎起来,耳垂上戴着一对精致的银耳环,脖子上围着一条镶嵌着深绿色石头他猜那是翡翠的粗重银链。她身上穿的浅蓝色裙子因为爬树弄得满是树皮的脏印子,但明显是丝质的,上面刺绣着繁复精美的花纹,裙摆间杂着鲜纯奶油色的条纹。腰间环着一条宽阔的编织银腰带,裙摺下露出鹅绒软鞋的鞋尖。
他只见过两个女人穿这种风格的衣服,茉莱娜,还有那个企图刺杀马特和他的暗黑之友。他无法想象什么样的人会穿着这样的衣服去爬树,却能肯定这个女孩一定是一个重要人物。她打量他的方式更令这个印象加倍。对于一个摔进她家花园的陌生人,她似乎毫不惊慌,这种泰然自若的气质令他想起了奈娜依,或者茉莱娜。
他立刻陷入了一连串的担心之中,担心自己是否惹上了大麻烦,担心她是否某个有权力把那些女王的卫兵从今的重要任务中召唤到这里来的大人物,担心她是否真的会那样做,以至于一时之间他只看见她华美的衣服和高傲的气质。过了好一会儿,他才真正看清楚那女孩的模样。她大概比自己年轻两、三岁,以女孩来身材高挑,而且,很漂亮。她的脸在一头金光闪闪的卷发衬托下呈现完美的椭圆形,嘴唇丰厚鲜红,双眼蓝得令他难以置信。她跟伊文娜不论从高度、脸蛋和身材上来,都是完全不同的类型,但不论哪一处都同样美丽。想到这他觉得有点内疚,但马上服自己,拒绝承认自己眼睛看到的事实对于伊文娜尽快安全到达卡安琅没有任何帮助。
树上传来了刮擦的声音,掉下几块树皮,然后一个男孩轻巧地落在她的身后。他比女孩高一个头,年纪稍长,但他的脸和头发立刻就标明了他是她的近亲。他的外套和斗篷由红色、白色和金色的锦缎制成,也刺绣着花纹,作为男装来甚至比她的衣服还要华丽。这更增加了岚的焦虑。普通人只有在宴会节日才会穿这样的服装,而且远远比不上他们的贵重。这里决对不是什么公园。也许卫兵们只是太忙所以无暇过来对付入侵者罢了。
男孩站在女孩身后,一边打量岚,一边用手指抚摸腰间的匕首。这似乎只是他紧张时的习惯动作而不是打算使用它。然而,难。这个男孩有一种跟女孩一样的沉着气质,两个人看着他的模样好像在研究迷题。他有一种奇怪的感觉,他们正在拿他身上的一切编制目录,包括靴子的磨损程度和斗篷的状态,至少这个女孩是这样。
依蕾,如果被母亲知道这事,我们可就有得受了。男孩忽然道,她让我们呆在房里,你却非要看看罗耿不可,是不是?现在可好了,你瞧瞧这一看看出了什么结果。闭嘴,格安。她明显年纪较,可她话的语气就好像认为男孩服从她是理所当然的。男孩的脸露出挣扎的表情似乎还想什么,但令岚惊讶的是他还是忍住了。你没事吧?她忽然问道。
岚愣了好一会儿才明白她在跟自己话,赶紧挣扎着站起来。我没事。我只是他摇晃了一下,双脚一歪重重坐回地上,头晕得像在漂浮。我从那堵墙爬出去好了。他喃喃着,想再站起来,但是她伸手按住他的肩膀,把他压住。他太晕了,只要轻轻一点压力就把他压得没法动弹。
你受伤了。她优雅地跪到他身边,用手指轻轻拨开他左边头上被血粘成一块的头发。你掉下来的时候一定是撞到树枝了。只是擦伤头皮而没有摔断骨头是你好运。我从来没见过像你这么善于攀爬的人,不过你摔下来的技术可就有点差劲了。您的手会粘到血的。他往后缩开。
她坚决地把他的头拉回手郑别动。她的语气并不严厉,但又一次透出了那种认为他将会服从的语调。看起来不太糟,感谢光明。她开始从斗篷里面的袋子里往外掏东西,一排药瓶,一些卷好的纸包,最后是一把夹了绵的绷带。
他惊愕地看着这些道具。这样的东西应该是贤者才会随身携带的,而不是一个穿着她这样的衣服的人。他看到她的手指已经粘到血了,却好像一点也不介意。
把你的水瓶给我,格安,她道,我要洗伤口。她称为格安的男孩从腰带上解下一个皮革瓶子,递给她,然后轻松地蹲坐在岚的脚边,手臂抱着膝盖。依蕾处理伤口的动作十分熟练。她先用冷水冲洗他头上被擦赡头皮,冷水带来一阵刺痛,岚并没有缩开,但她似乎预料他会躲避,所以牢牢抓着他的头不许他动。然后,她从一个药瓶里取出药膏涂在伤口上,几乎跟奈娜依的药一样立刻就止了疼。
她忙活的时候,格安露出微笑,是一种安抚的微笑,似乎他也以为岚会退缩甚至逃跑。她总会遇到迷路的猫咪或者折断翅膀的鸟,不过你是她照料的第一个人类。他犹豫了一下,补充道,我不是要冒犯你。我的意思并不是你是流浪猫狗。这句话并不是道歉,只是明事实。
没关系。岚僵硬地回答。这两个饶行为分明把他当成受惊的马儿了。
她知道该如何包扎,格安又,她经过名师指点,所以不用担心,你在接受妥善的照料。依蕾把一片夹绵绷带压在他涂了药的伤口上,从腰带里扯出一条蓝白金三色的丝巾。任何一个艾蒙村的女孩都会把这样的丝巾当成宝贝,留待宴会节日才舍得戴。依蕾熟练地把它缠到了岚的头上,用来固定那片绷带。
您不能用这个。他连忙反对。
她继续缠丝巾。我叫你别动。她平静地。
岚望向格安,她总是这样的吗,认为所有人都得照她的做?年轻男子的脸上闪过诧异之色,抿起嘴唇乐了。多数时候她是这样认为的。多数时候人们也照她的做。拿着这个,依蕾道,用手按住它好让我绑她看到他的手,惊呼一声。你摔下来的时候不可能把手弄成这样的,一定是你爬不该爬的地方时弄的。她飞快地绑好丝巾,把他的手掌拿起来,自言自语地抱怨水不多了。冷水令手掌上的裂口火烧一样疼,但她的动作出奇的轻柔。这次,不要动。她再次取出刚才那瓶药膏,薄薄地涂在一道道伤痕上,明显把所有的注意力都放在把药膏揉进去又不要弄疼他上了。一阵清凉传遍他的手掌,就像那些裂开的伤口都被她搓走了似的。
多数时候人们完全照着她的话去做,格安在埋头搓药的依蕾身后道,脸上的咧嘴微笑带着一种深深的慈爱,多数人是。当然,母亲除外。还有依莱妲。琳妮也不会。琳妮是她的保姆。你怎么能命令一个从就教导你,教你不要偷果子的人呢。她甚至在更早的时候就已经是她的保姆了。依蕾抬起头,用危险的目光瞪着他。他清了清喉咙,心地做出面无表情的样子,赶紧道,当然还有伽里了。没有人会命令伽里。连母亲也不会,依蕾道,低下头继续给岚的手搓药,她只是提出建议,而他总是照她的建议去做,但我从来没有听到她命令他。她摇摇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