同样是嘭的一声。
梁堤头镇镇政府后院食堂门口,食堂大师傅老王一刀剁开块大梁骨,头也不抬笑呵呵说道:“安堂同志,最近生活条件不错啊。前两天刚弄了个小羊羔,今天又弄来一条羊腿,咋着,祝口村全村的收成全给你啦?”
案板对面,曹安堂刚好系紧白糖纸袋口,扭头笑笑:“王师傅,我看你不适合当食堂大师傅,适合去纪检处当侦查员。你这一句话,那可是技术性的审讯问法啊。我曹安堂哪有那种本事要全村人的收成,这根羊腿是我给人搬了一午的货,换来的。”
说话间,随手将白糖纸包挂在自行车车把。
那王师傅又是手起刀落,干活也不耽误说话。
“安堂同志,你这混的不行啊,还得给人打零工换肉吃。你看看人家程主任,我估摸着人一天三顿都不用花自己的工资。”
“程主任,程育良吗?”
曹安堂嘴里念叨着这个名字,深深皱起来眉头。
就那么巧的,县城县政府大会场里,牛记成坐在自己的位置,看了眼身边的程育良,同样深深皱起来眉头。
“程主任。”
“哎,牛书记。”
“次那个曹定中小同学的事情,办妥了吗?”
“办妥了,那孩子已经回去学了。”
“那镇小学王校长的错误,你进行批评教育了吗?”
“啊?”
程育良有些懵,扭头看看身边的牛记成,实在不明白这种时候提这个干什么。
“牛书记,王校长没错误啊。”
“没错误?不让孩子学是不是错误?”
“呃……”
程育良不知道该说什么了,这都过去的事了,牛记成老抓着不放是几个意思,怎么着啊,这是替曹安堂来报复的吗?
想到这些,程育良满脸的不耐烦。
而牛记成则是重重冷哼一声,扭头看看四周不少时不时投递过来的目光,再次压低声音说道:“程主任,我劝你一句,趁着现在会议还没正式开始,你从侧门出去,回镇批评教育一下王校长吧。会议有什么精神,等我回去传达给你。”
这番话出口,程育良再也没有了任何平静姿态。
“牛记成同志,这是县大会,县里既然通知我来开会了,我怎么能走。等等吧,今天会议有一项重要内容是某些人事安排,等听完了安排。呵,你再劝我也不迟。”
说完程育良挺直腰板坐好,再也不看牛记成。
牛记成的眉头就没舒展开,此刻更是握紧拳头压住鼻尖,陷入沉默。
另一边,梁堤头镇镇政府后院。
沉默了好一会儿的曹安堂失笑摇摇头:“王师傅,程主任那样的生活我可过不来。还有,你啊,管管自己的嘴巴,别和小高似的啥话都说,再让人听见了,说你诬蔑同志。”
这话本来是劝人的。
谁知一点都没劝住王师傅,还把老王给惹恼了。
狠狠挥刀,再次剁开块骨头。
“安堂,你这话就不对了,我怎么诬蔑了。我告诉你,咱镇谁不知道那程主任生活条件比牛书记都好。你别不信,我估摸着他是没少私下里收东西。别人可能不知道,你要是能逮住司机小夏,那绝对一问一个准。”
这王师傅也不是什么傻呵呵的人,说这话的时候下意识压低了声音,还往周围偷眼看看。
谁能想得到,就那么巧的,正好看见司机小夏从前院走过来。
王师傅惊得手里活都不干了,下意识往曹安堂身边靠了靠。
曹安堂皱着眉头看那边的小夏。
司机小夏则是目不斜视往前走,路过曹安堂和王师傅身边的时候,好像很不屑地冷哼了一声,去到院里停车的地方,拉开车门坐其中一辆小汽车。
嗡的一声,汽车发动机启动的轰鸣。
同样是嗡的一声,只不过比发动机轰鸣刺耳一点,是县城大会场里扩音喇叭发出来的那种怪叫。
刺耳的声音一闪而逝,随后是于书记的声音响彻全场。
“各位同志,安静一下了。”
刹那间全场安静。
“今天,是我们曹县全县同志的例行大会,全县应到352人,实到332人,列席会议2人,符合会议召开的人员比例标准。现在我宣布,会议正式开始。首先,让我们再次用热烈的掌声欢迎列席会议的省人大调查工作组长何正同志、副组长王浩同志。”
雷鸣般的掌声响起,何正和王浩起立点头示意。
等掌声平息,于庆年轻咳一声:“各位同志,在开始正式会议内容之前,有一个意外情况,我需要向大家通报一下。”
意外情况?
众人面面相觑,但也没疑惑多久,就看到于书记抬起手,高高举起来两张稿纸。
“在座的各位同志,我手里拿的是一份检讨书,我先问问大家,谁有这份检讨书,拿出来举给我看看。”
所有人都懵了。
任谁也没想到这次的全县大会,竟然是用一份检讨书作为开始。
全场鸦雀无声。
于庆年举着手环视四周。
片刻之后,胡爱国第一个站起来高高举起手。
“报告于书记,我这里有!”
即便是面前没有话筒,胡爱国的声音也足以被所有人听到。
紧接着,田农站起身。
“报告于书记,我手里没有那份检讨书,但我的档案袋记录着面某些话。”
胡爱国和田农的先后起身,让整个会场的气氛变得越发诡异。
而这也只是个开始。
齐秘书站起来了。
雷公站起来了。
片刻的中断,然后是邮电所所长马华义起身,粮食站站长李振华起身,县小学校长张泽池起身。
这就像是推到了多米诺骨牌。
越来越多的人站起,没有人再喊报告,但是那接连不断起身的声音在安静的会场内是那么令人头脑发胀。
会场后方坐席,牛记成看到几个其他镇的同志都举着两张稿纸站起来的时候,那真是一阵阵眼前发黑,咬牙恶狠狠看向身边的程育良。
程育良感受到了身边怪异的目光,可他根本不知道发生了什么事,愣愣地看着周围一切,有心想问问牛记成那是什么检讨书,为什么好多人都有,他就没有。
可和牛记成喷火的目光对视之后,程育良一个字都说不出来了。
“好啦,没有其他同志了是不是?”
于庆年的问话再次打破会场的沉默,他环视四周,重重点了两下头。
“好,很好啊。全县一百多位同志,都收到了同样一份检讨书,这算什么?我都要考虑考虑以后县里的工作安排,要不要也用这种方式传达一下了!”
加重的语调足够表现出于庆年心中的震怒了。
最开始在门卫室看到这份检讨书的时候,他还只是愠怒。
后来胡爱国拿着同样一份检讨书与田农一起找到他的时候,他已经有些愤怒。
再后来,省里调查组的何正何组长,竟然也带来同样一份检讨书的时候,他压抑着的勃然大怒。
现在,看到县里那么多同志都有这东西,已经是到了爆发边缘的震怒。
“各位同志,先坐下吧。”
于庆年抬手虚压两下,示意起身的人坐下,而后就是目光越过人群,看向会议坐席的后方,震声问道:“梁堤头镇教育主任程育良,来了没有?”
瞬间,所有目光再次聚集到程育良身。
这位程主任当时只有一个感觉,大脑空白,好像有什么东西砸在他脑袋,耳边全是嗡嗡响。
嗡嗡嗡。
就是小汽车开出镇政府后院的那种声音。
曹安堂和王师傅不约而同长出了一口气相视一眼,又忍不住共同笑了。
“王师傅,你看我刚才说你什么呢。背后说人,小心让人给听见了。”
“听见又能怎么样,我一个做饭的还怕他?”
话是这么说,可王师傅的声音明显小了许多,转而瞧瞧曹安堂,问道:“你咋回事,你刚才咋也吓得不敢动弹了?”
“哈哈,我让牛书记安排在家反省,这要是有人看见我跑镇来了,谁知道牛书记又得怎么训我。别说了,王师傅你赶紧整好啊。别牛书记开完会回来,正好堵我。”
曹安堂这么一说。
王师傅再次拎起来刀,可嘴依旧没闲着。
“放心吧,堵不着你,我估摸着这会得开到傍黑天了。你说,都有啥事啊开那么长时间的会。那些听讲话的人不得度、度……那个成语是啥来着?”
“度日如年。”
没错,就是度日如年。
不过换到程育良的身,应该说是度秒如年。
承载着全场目光,在于庆年的要求下,往讲话台走的时候,程育良根本不需要做任何心理建设,就已经知道这一去绝对不是什么好事。
他忽然很后悔。
后悔刚才于书记询问他来没来的时候,怎么就站起来了。
更后悔刚才牛记成让他提前走的时候,他为什么没听劝告。
其实,他最最应该后悔是为什么没有将群众的利益和工作的责任放在心,可惜,他到现在了还想不明白这些。
终于,在讲话台前站定,远远看向领导席位中间坐着的于庆年。
“于书记。”
“嗯,程育良,你来当着全县同志的面,把这份检讨书念一念,让没看过的同志也知道知道到底发生了什么事。”
说话间,于庆年稍稍转手,齐秘书赶紧过去接过来那份检讨书,又迅速送到程育良面前。
当程育良终于看到那份检讨书是什么的时候,顿时就感觉整个脑子轰然炸开。
一片狼藉。
就像刚剁完肉的案板那样。
曹安堂麻利的将剁好的肉装进袋子里,挂在车把。
“王师傅,谢了啊。”
“谢什么,常来常往的,你这不客气吗。”
“行,那我就回了。王师傅你中秋快乐。”
“快乐快乐。”
曹安堂笑笑骑自行车就走。
王师傅扭头收拾案板,刚拿起来案板就看到另一头桌放着的两盒烟。
“嘿!曹安堂,你小子还给我封口费啊。放心吧,你来镇的事,我不告诉任何人。”
大声喊话传扬过来。
曹安堂惊得差点没握稳车把,就王师傅喊那么大声,谁还不知道了。
他一脸的无辜和郁闷。
而此刻的程育良则是一脸的崩溃加绝望。
“念!”
于庆年震声说出的一个字,惊得程育良浑身打个寒颤,面对会场所有人,艰难张开嘴。
“检,检讨书。”
“大点声!”
“检讨书!我,我错了……”
县例行大会开了那么多次,第一次是这样以某人的当众检讨作为开始。
而曹安堂去镇那么多次,也是第一次看到某些让他忍不住要大声呵斥的场面。
刚出镇政府后院门,过个路口,远远就看见镇小学王光宗王校长,提着两大包东西拐进镇给工作同志安排的联排砖瓦房小胡同里。
等距离拉近,则是清晰听到一声喊话。
“程夫人,我王光宗啊,程主任在家吗?”
曹安堂没有停下,也不屑于探头去看个什么究竟。
程育良在不在家,王光宗怎么会不知道,今天是县大会召开的日子,他一个镇小学校长怎能不清楚。
趁着无人注意,跑来做这些见不得人的勾当。
过节走动走动?
过节就能是收受贿赂的理由吗,那伟大的新中国逢年过节的时候,是不是也能倒退回封建社会要求各国使节朝贡?
“真希望这世界再没有这种人!”
曹安堂怒声自语,再抬头迎着秋风,向家方向前行。
同样的“希望”两个字,也从程育良口中念诵出来,传递到县大会会场所有与会人员的耳中。
“我希望,我们敬爱的付老师能够重新回来给我们课,我也希望这次的错误能够获得原谅。让我,让我回去学……”
颤巍巍的声音念出检讨书的最后一个字。
程育良艰难的扭动脖子,看向于庆年那边。
于庆年怒目直视过来。
“念完了?”
“念,念完了。”
“知道自己该做什么吗?”
“知……不道,知道,不知道。我,我……”
程育良已经语无伦次,但也没人会去听他想说什么,至少于书记是不想听的。
咔哒一声,会议室侧门打开。
齐秘书走到程育良的面前,抬手指了指门开的方向。
程育良失魂落魄转身,顺着台阶一步一步向下走。
而同一时间,梁堤头镇一段坡的路,自行车车轮向滚动。
曹安堂扭头看见一位老大叔拉动着大板车,艰难前行,完全是下意识的跳下自行车,伸手在后面帮忙往前推动。
老大叔感觉到浑身轻松了许多,疑惑扭头。
“呀,同志,谢谢你啊。”
“没事,大叔,捎带手的了。”
两人合力,沉重的大板车推了高坡。
老大叔擦擦额头的喊,扭头笑道:“同志,麻烦你了。”
“不麻烦的。大叔你这是拉的什么,要去哪啊?”
“哈,都是些砖头,拉回去修房子用的。”
“砖头?”
曹安堂扭头看看板车用黑帆布盖起来的东西,有些意外但也有些惊喜。
“大叔,您这是从哪弄的啊?”
“就西边大洼边那个废砖窑里捡来的,那地方闹妖,没人敢去,我付大成才不怕那个呢,这么些好砖扔那多可惜啊。行,不说了,同志你忙,我也得回家。”
说着话,付大叔将板车拉绳紧了紧,继续前行。
刚走两步,坡之后的下坡路一个收势不住,整辆板车直接推着老汉跌跌撞撞向前冲。
曹安堂惊得扔下自行车就往前追。
哐哧哐哧,板车轮子弹跳的声音,就是比不汽车轮子滚动起来毫无声响。
县城大街,小夏开着车使劲按喇叭,前面人来人往,谁路过都是皱皱眉头,压根不想让路。
小夏气得直接伸着脑袋朝外面破口大骂,好不容易骂开了一条路,当时就要踩油门冲过去。
可没等把油门踩实,看见迎面马路中间走过来的一个落魄身影,顿时惊慌踩刹车,直接推门跳出车外。
“哥,你咋出来了?这么快就开完会了?”
熟悉的声音响在耳边,程育良缓缓抬头,目光呆滞的看过去。
“小夏?”
“啊,是我,哥。我这不是赶着过来接你嘛,我姐说今晚给你庆祝庆祝。咋样啊,哥,啥安排?我看你咋不高兴?”
小夏一连串问话。
程育良就是站在那愣愣地看着他。
直等到把小夏看的浑身发毛的时候,程育良猛然挥手将手里的两张稿纸撕个粉碎。
“曹安堂!”
震声怒吼出这个名字,程育良整个人重新焕发精气神,扯着小夏的脖领子迈步走去小汽车那边。
“开车!去祝口村,现在就去!”
汽车车轮转动,在干净的县城大马路也卷不起来多少烟尘。
缓慢转动的板车车轮轧在乡间土路,同样不会卷起来尘土。
付大成拉着车,回头看一眼,高高堆起来的砖头和砖头面横着的自行车挡住了他的视线,但拉车的那股子轻松劲,让他知道那位好心的同志还在后面帮忙推车呢。
“同志啊,我这还二里路就到家了,要不你先去忙吧,我一个人能行。”
“没事,付大叔,不差这点路。我家是祝口村的,离着不远。”
“祝口村的啊。行,我谢谢你了,刚才要不是你啊,我这把老骨头就得扔在那了。”
也不知道后面的曹安堂是不是没听见,根本没有任何回应。
付大成也不再说话,使使劲,加快前行的脚步。
转个弯,写着“李杨村”三个字的引路牌一闪而过,最终大板车终于在一户农家门前停下。
曹安堂这才起身,绕到板车前头。
“付大叔,用不用我帮你把砖都搬下来?”
“不用不用,你能给我推到这我都不知道说啥好了。”
“那行,我就先走了。”
曹安堂笑笑,抬手去搬自行车。
付大成猛然想到什么,大声喊一句:“同志,你先别走,在这别动。老婆子,你干啥呢老婆子,快把我昨个儿包回来的桃酥拿来。”
付大成往院里跑。
曹安堂哪能不知道大叔的意思,手脚麻利的重新把羊肉和白糖挂在车把,骑就走。
快到大路时,就听身后传来呼喊声。
他也不回头,拧着身子摆摆手,转动车把,了大路。
自行车车轮欢快的转动。
汽车车**躁的向前碾压。
一条三岔路口,曹安堂猛蹬两下冲斜坡,对面疯狂行驶的汽车开赴过来。
两边一个照面,汽车开过去,却又发出尖锐刹车声。
曹安堂疑惑地看过去。
程育良整个脑袋伸出车窗外。
“曹安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