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的心意正是如此,但却绝不能说明,只因何铁姑若知道他有这意思,也就万万不会救九儿了。
黑衣少年缓缓道:“但你就算有此心意,此刻你还是要先将我们击退的,是么?”
小龙还是闭口不语,却已无异默认了。
黑衣少年道:“如此说来,你无论如何,都要和我决一死战的了。”
小龙长长吐出口气,道:“正是如此。”
黑衣少年道:“但你现在总该知道,你至少在目前还不是我的敌手,你若想将我击退,我说不定就首先杀了你。”
小龙道:“纵然如此,也是势在必战,别无选择的余地。”
黑衣少年道:“你将别人的生命看得那么重,为何将自己的生命看得如此轻贱?”
小龙淡淡道:“我只知有所不为,有所必为,对于生死之事,倒还并不十分在意。”
黑衣少年忽然仰天大笑道:“好,说得好!这有所不为,有所必为八个字,我已有许久都未听过了,今日骤然得闻,不觉神气一爽。”
笑声中,他已大步向那马车走了过去。
小龙横身挡住了他的去路,沉声道:“你此刻要去取她性命,还是只有先杀了我。”
黑衣少年笑道:“我现在只不过去问她拿解药而已。”
小龙怔了怔,道:“她怎肯将解药拿出来给你?”
黑衣少年面上又现出了傲色,笑道:“别人不能令她交出来,我却有法子。”
小龙忍不住道:“你有什么法子?”
黑衣少年道:“你不相信?”
小龙还未说话,他已接着道:“我若不能令她拿出解药来,就将脑袋给你。”
只见他脚步一滑,已自小龙身旁滑了过去。
马车中寂无声息,何铁姑似已吓得连气都不敢喘,这少年究竟是什么人?能令胡姥姥如此惧怕?
他又是否能令何铁姑交出解药来?
只见他一手拉开了车门,道:“你……”
这“你”字刚出口,他就怔在那里,连话都说不出了。
目光斜斜照入车厢,将车里的丝垫照得闪闪发光。
何铁姑就仰面倒在这发光的丝垫上,七窍中都流出了乌黑的血,使她的面目看来更狰狞可怕。
但她的嘴角却还带着一丝恶毒的狞笑,像是在说:“你拿不到解药的,任何人都无法令我拿出解药来了,我死了,九儿也只有陪着我死。”
小龙全身的热血已骤然冻结,脸上却有一粒粒冷汗沁出好狠毒的人,临死时竟还要害人。
黑衣少年忽然回首,道:“你中的毒,除了她的解药外,就真的别无他法可解么?”
九儿目光茫然,似乎根本没听见他说的话。
小龙满面俱是沉痛之色,黯然道:“纵然还有别的药可解,只怕也来不及了。”
黑衣少年道:“为什么?”
小龙道:“曙色一露,她的毒便要发作。”
黑衣少年嗄声道:“现在离天亮还有多少个时辰?”
小龙没有答话,四旁的黑衣人中却有人道:“此刻子时才过,离天亮至少还有三个时辰。”
黑衣少年呆了半晌,喃喃道:“三个时辰,三个时辰。”
小龙霍然转身,嘶声道:“现在各位的仇已报了,各位若还觉得不够,不妨来戮她的尸,那才显得各位真是有仇必报的大丈夫。”
他心情激动,不能自制不免要将满腔悲愤发泄出来。
四面的黑衣人俱都垂下了头,他们本都是善良的人,为了复仇时,虽然会变得很残忍,很凶恶,但现在心里反而替小龙难受起来,十余人同时向那黑衣少年躬身一礼,然后就悄然没入黑暗中。
小龙也不禁垂下头,似有热泪将夺眶而出。
九儿忽然扑入小龙怀里,放声痛哭着道:“我对不起你,我……”
小龙凄然道:“你有什么对不起我?只有……只有我对不起你。”
九儿霍然抬起头来,痴痴地瞧着小龙,也不知是惊是喜,泪眼中虽露出一丝狂喜之色,但瞬即又变得更悲哀。
俞佩玉望着她那月光照得比鲜花更灿烂的面靥,望着她梦一般朦胧的眼波,心里也是悲不自胜。
他在心里痛责着自己。
“我明明知道她的心意,为什么要等到现在才答应她,现在,她的生命已只剩下三个时辰,她这短促的一生,可说从来也没有快乐过,我为什么不肯早些答应她,让她也能多开心些时候?”
黑衣少年似乎叹了口气,扭转头不去瞧他们,他目光又转入车厢中,这才发现车厢里的木壁上有几行字。
这是胡姥姥用她那鸟爪般的指甲划上去的,字迹自然不会十分清楚,但依稀仍可分辨出写的是:
后有天吃,前是天狼,
天下茫茫,无处可藏,
一死解脱,尔莫心慌,
归我骸骨,赠尔……,
朱泪儿将这四行字读了两遍,忍不住道:“天狼?谁是天狼?”
黑衣少年道:“我就是天狼。”
九儿瞟了他一眼,道:“好好一个人,为什么要起如此凶恶的名字?”
黑衣少年道:“这名字并不凶恶,只不过是颗大星而已。”
九儿道:“大星?”
黑衣少年傲然道:“史记天官书上说,参东有大星曰狼。这颗星肉眼是看不到的,因为它总是随着太阳出没。”
九儿皱眉道:“除此之外,你难道就没有别的名字了么?”
黑衣少年道:“还有个名字,叫海东青。”
朱泪儿道:“海东青?这岂非是一种鹰的名字,和天狼又有什么关系?”
海东青缓缓道:“鹰,岂非就正是天上的狼。”
九儿叹道:“这两种东西的确都是又残酷,又凶狠,若说狼是野兽中的强盗,飞禽中的强盗就是鹰。”
海东青冷冷道:“动物中最矫健的也是狼,正如飞禽中最矫健的就是鹰一样。”
九儿上下瞟了他两眼,道:“胡姥姥拿你和天吃星相提并论,你和那怪物莫非是兄弟不成?但他又白又胖你为什么偏偏又黑又瘦呢?”
海东青沉着脸不说话。
九儿道:“你若是天上的狼,你那兄弟只怕就是天上的猪了。”
海东青皱了皱眉,还是忍着没有开口。
九儿眼珠子一转,还想再气气他折折他的傲气,突听“嘶”的一声,小龙忽然将车垫上的缎子撕了下来。
只听小龙道:“何铁姑还未将最后一句话写完,毒已发作,那么她还未写出来的两个字究竟是什么呢?我们若将她骸骨送回家,她便以何物相赠?”
海东青眼睛一亮,道:“解药?”
小龙道:“不错,她在那尔字下面还写了两笔,似乎是个秘字,我想她本要写的必定是归我骸骨,赠尔秘方,这样念起来,不但语气相贯,而且还十分顺嘴押韵。”
海东青道:“所以你现在就想将她的尸身送回去?”
小龙道:“但望兄台能将她的住处示知,在下就感激不尽了。”
海东青默然半晌,道:“她住的地方就在附近不远,两个时辰内就可赶到,只不过,你怎知这不是她的圈套?”
九儿道:“不错,她这一定是想将我们骗到她家里去,再来害我们,你想,她的门人子弟若认为是我们将她害死的,又怎肯将解药拿出来?”
小龙叹道:“但这已是我们最后的机会,无论如何,也不能将它放过,就算明知这是圈套,我也要闯一闯的。”
九儿垂首道:“可是……可是我宁愿死,也不能让你再去冒这么大的危险。”
小龙柔声道:“你想,中毒的若是我,你会不会这么样做呢?”
九儿流泪着道:“可是我……我实在……”
海东青忽然大声说道:“既然如此,我就陪你们走一趟,有我陪你们去,纵有危险,也必可对付得了……”
九儿揉了揉眼睛,大声道:“用不着,没有你去,我们也可以对付得了的。”
海东青也不理她,忽然撮口轻哨一声,道旁的林木中,就奔出一匹马来,全身油光水滑,显然也是匹千里良驹。
小龙道:“兄台若肯将此马暂借半日,在下已是感激不尽,实在不敢再劳动兄台的大驾。”
海东青淡淡道:“此事因我而起,她若毒发不治,我也于心难安,何况,我既说过要去,那就是非去不可的了。”
九儿撇了撇嘴,冷笑道:“好了不起,好神气,但在我眼里看来,你却只不过是个……”
小龙不等她说出后面两个字,立刻轻叱道:“九儿,不可如此说话,海兄对你本是一番好意。”
九儿忽又笑了,道:“我也知道他并没有什么恶意,可是他说话的那副腔调,却实在叫人听了要气破肚子。”
九儿骑在马上,俞佩玉和海东青一旁相随,此时万籁无声,两人施展轻功,也不怕惊动别人。
走了段路,九儿忍不住问道:“何铁姑家里到底还有些什么人呀?”
海东青道:“她有个母亲。”
九儿讶然道:“这老太婆已老掉了牙,她母亲居然还没有死,这倒真是件怪事。”
海东青道:“除了她母亲和丈夫之外,她家里就……”
他话还没有说完,九儿已失声道:“你说什么?她的丈夫?”
海东青道:“不错。”
九儿惊笑道:“这老妖怪居然还有个丈夫?”
海东青道:“大多数女人都有丈夫的,这并没有什么奇怪。”
九儿道:“但江湖中人为什么都不知道她的丈夫是谁呢?”
海东青道:“江湖中本都是些孤陋寡闻之辈。”
九儿嘟起嘴,过了半晌,忍不住又问道:“她丈夫究竟是个怎么样的人?”
海东青道:“你见到他时,就会知道他是个怎么样的人了。”
九儿道:“你说话难道非要这么样气人不可?”
海东青冷冷道:“我生来就是这么样说话的,你若不愿听,就不必问我。”
九儿气得半天说不出话来。
又走了段路,突听海东青道:“我看你这几天必定劳累过度,这尸身还是让我一个人来抬吧。”
原来他们已拆开了车厢,以车厢的木板抬着何铁姑的尸身,上面还覆着缎子,这分量虽不重,但小龙虽然勉力支持,脚步也已渐渐赶不及那还未全力而驰的奔马,只好向海东青歉然一笑,将担子全交给他。
九儿忍不住又道:“你为什么不将她的尸身绑在马上呢?”
海东青冷冷道:“她无论是死是活,都不够资格坐我这匹马。”
九儿眼珠子一转,笑道:“可是你现在却在抬着她,难道你将自己看得还不如这匹马么?”
她以为海东青这次一定要被她问得面红耳赤,答不出话来。
谁知海东青却只是淡淡一笑,道:“这匹马已是我的朋友,我自己受些委屈倒没关系,却不能委屈了朋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