九儿怔了怔,苦笑道:“你真是个怪人。”
只见海东青平举双手,托着何铁姑的尸身,非但手伸得笔直,而且肩头纹风不动,脚下也仍是轻飘飘。
九儿至今还未见过第二个人有如此精纯的功夫,一心想试探试探他的来历,又忍不住问道:“你是不是也和何铁姑有很深的仇恨?”
海东青道:“嗯。”
九儿道:“你和她有什么仇恨?”
海东青道:“这是我的事,和你无关。”
九儿忍住气道:“你难道不能说来听听么?”
海东青道:“不能。”
这回答当真是又干脆,又简单。
九儿气得怔了半晌,反而笑了起来,道:“你这人至少有一点好处……”
她故意顿住了话头,她故意顿住了话头,故意不将那是什么好处说出来,谁知海东青非但不问,根本就像是没听见。
九儿咬了咬牙,道:“你的好处就是会自鸣不凡,自作聪明,自我陶醉,自以为是。”
海东青冷冷道:“我还有样好处……”
他也故意顿住话头,故意不说下去。
九儿暗道:“你要我问你,我也偏偏不问,看你说不说下去。”
谁知海东青偏偏就不说下去,竟生像已忘了自己方才还有句话未说完似的,九儿等了半天,还是憋不住了,狠狠道:“你还有什么好处?”
海东青道:“我还有样好处,就是从来不和小孩子一般见识。”
九儿简直要气疯了,这人竟在小龙面前说她是小孩子,这实在是她最不能忍受的事,怎奈她一时间偏偏又找不出话来还击。
而小龙却希望她再说下去,他只希望她此刻能忘却了自己的不幸,也希望她能忘却了他。
他忽然发觉海东青虽然又骄傲,又无礼,说起话来更不饶人,可是对女孩子却有一种尖锐的魅力。
他望了望九儿,又望了望海东青,心里忽然有了种秘密的愿望,只要九儿这次能在死里逃生,他就不相信这两人能不被对方吸引他自然也认为这眼睛大大的小伙子是非常可靠的。
突听海东青道:“你上不上得去?”
小龙这才回过神来,道:“上得去哪里?”
海东青道:“那城墙。”
只见前面一道城墙甚是雄伟,显见这城市必定十分繁荣,只不过此刻夜深人静,城门早已关闭了。
小龙道:“何铁姑难道住在这城里?”
海东青道:“你想不到么?”
小龙叹了口气,道:“看她的行事,她这一生中结下的仇人必定不少,我本以为她的住处必定十分偏僻隐秘,想不到她却住在如此繁华热闹之处。”
海东青道:“她住在这里,正是要别人想不到。”
九儿忍不住道:“你放心,这城墙就算再高一倍,我们也上得去的,只有你这位四条腿的朋友,恐怕……”
海东青冷冷道:“你用不着担心它,只要你上得去,它也上得去的。”
九儿冷笑道:“好,这话是你说的,我们要看看它有什么方法能上得了这城墙,难道它还会忽然生出一对翅膀来不成?”
她嘴里说着话,已站到马鞍上,眼珠子一转,又跳了下来,拉着小龙的手,嫣然道:“我的头有些发晕,你拉我一把好吗?”
她嘴里虽这么说,其实,她却是生怕俞佩玉气力不济,想在暗中助他一臂之力,小龙拍了拍她的手,柔声道:“别人都以为你又刁蛮,又调皮,其实你却是个最懂得体贴别人,最温柔、最善良的女孩子。”
九儿只觉脸上一热,全身都充满了温暖之意,可是她却不知道小龙这话并不是说给她听的。
只听衣袂带风声如离弦急箭,海东青已掠上城墙,一双手还是伸得笔直,托着何铁姑的尸体。
九儿撇了撇嘴,冷笑道:“你瞧他这分狂劲,随时随地,都想将他的功夫卖弄卖弄,就像是个刚发了横财的乡巴佬,恨不得将全副家当都贴在脸上。”
小龙微笑道:“年轻人学了一身如此惊人的功夫,就算骄傲些也是应该的,何况,骄傲的人就一定很靠得住,因为他绝不会做让自己丢人的事。”
九儿道:“可是你年纪也不大,功夫也不错,你为什么一点也不骄傲呢?”
小龙叹道:“因为……因为我实在比不上他。”
九儿柔声道:“谁说你比不上他?在我眼里看来,十个海东青也比不上你。”
她不让小龙再说话,拉着小龙跃上城头。
这时天下太平已久,守城的巡卒早就学会了偷懒,放眼望去,城里亦是灯火寥落,整个城市都已入了睡乡。
九儿瞟了海东青一眼,道:“你的朋友呢?它怎么还不上来?”
海东青忽然一笑,道:“你几时见过会轻功的马?”
九儿怔了怔,道:“但你方才不是说它能上来么?”
海东青淡淡道:“我那话只是哄小孩子的。”
九儿简直快被气死了,但还是不能反击,只因她若一反击,就无异承认自己是小孩子了。
她总算第一次遇见了对头克星。
在月光下看来,一重重屋脊就像是铺满了白银似的,远处偶尔有更鼓声传来,却更衬托出天地的静寂。
但转过几条街后,前面竟渐渐有了人声,只听有人在喊车唤马,有人在送客,有人在说着醉话。
一个少女的声音银铃般娇笑着道:“邹大少、张三少,明天千万要早些过来呀,我自己下厨房烧几样拿手小菜,等你们来吃饭。”
一个男人的声音大笑道:“好好好,只要老邹家里那母夜叉不发威,我们一定来。”
又有个老太婆的声音笑道:“最好将钱大少也找来,我们文文想他已快想疯了。”
另一个男人吃吃笑道:“你们文文想的只怕不是他的人,而是他的银子吧。”
那老太婆就道:“哎哟,邹大少,你可千万莫要冤枉好人,我们家的姑娘对别人虽然是假情假意,但对你们三位,可真是恨不得将心窝都掏了出来。”
张三少道:“香香,你对我真是和别人不同么?”
那香香就撒娇道:“你还要我怎么样,真要我把心挖出来给你看么?”
于是张三少、邹大少又是一阵肉麻当有趣的大笑,马车才总算走了,过了半晌,就听得那老太婆骂道:“这两个小子每天花不了几文,就一定想连本带利都捞回去,不折腾到深更半夜,死也不肯走。”
那香香也啐道:“那小子明天若不送一对金镯子,我要是不给他一点好颜色看才怪。”
九儿听得眼睛都直了,道:“这些人是干什么的呀?”
海东青道:“你不知道么?除了干强盗外,这就是世上最不花本钱的买卖。”
九儿还想再问,忽然想通了,红着脸啐道:“你……你为什么将我们带到这种鬼地方来?”
海东青道:“我不将你们带到这里来,却叫我将你们带到哪里去。”
小龙吃了一惊,道:“难道这里就是胡姥姥的……的家?”
海东青道:“你想不到么?”
小龙怔了半晌,苦笑道:“不错,她这样做,就是要别人想不到,无论有多少人要找她报仇,都绝不会有一人想到她会在这里开妓院的。”
海东青道:“而且无论谁一进了妓院,骨头就轻了一半,三杯酒下肚后,在相好的姑娘面前,更没有人能守得住秘密的,是以江湖中无论发生了什么事,都瞒不过何铁姑的耳目。”
九儿冷笑道:“你对这种事倒知道得真不少,想必也是经验丰富得很了。”
海东青淡淡道:“不错,我经验本就丰富得很,单只这望花楼,就有我七八个相好,方才那香香就是其中之一。”
九儿撇了撇嘴,还想说什么,小龙又抢着道:“海兄若不时常到这里来,又怎能探出这就是何铁姑的老巢。”
说话间,他们已转过街角,只见前面一扇朱红色的大门前,悬着两盏灯笼,上面还写着“望春楼”三个字。
此刻正有两个青衣短褂的汉子,在门前打扫,还有身穿水绿色缎子长袍的人,负手站在石阶上,望着灯笼道:“这上面有些地方已被熏黑,明天该换两盏新的了。”
他似已觉出有人走过来,忽然转过头。
灯光下,只见这人年纪虽已有四十左右,但看来仍是风采翩翩,不但头发梳得很光亮,胡子也修剪得整齐,衣服更穿得很合适,看来就像是个养尊处优,又喜欢拈花惹草的花花公子。
这种人竟会站在妓院门口的石阶上,还像是在以妓院里的龟公自居,倒也真是件怪事。
海东青刚走过去,那两个青衣汉子已迎了上来。
两人打躬作揖,赔笑道:“这不是海大少么?你老已有两个多月没来了,今天是什么好风将你老吹来的,可是为什么来得这么晚哩。”
另一人笑道:“幸好香香姑娘还没睡,她好像早已知道海大少会来的,从天还没黑的时候就坐在屋子等着了,什么客人都不见。”
海东青也不理他们,只是瞪大了眼睛望着那绿衫人。
那人只有抱拳一揖,也赔着笑道:“小店虽已打烊,但大少既是常客,就……”
海东青打断了他的话,冷冷道:“你就是这里的主人?”
绿衫人笑道:“不敢。”
海东青道:“我怎么没有见过你?”
绿衫人笑道:“在下这样俗人,若是常在客人面前走动,岂非打扰了各位的清兴。”
海东青冷冷道:“不错,到这里来的人,本都是来找女人的,见到男人的确胃口倒尽,可是你只怕并不是为了怕扫别人的兴才躲起来吧?”
绿衫人本来满脸俱是笑容,愈听愈觉得话不对头,脸上的笑容已渐渐僵住了,转身就想一走了之。
海东青道:“站住。”
绿衫人干笑道:“在下这就去叫香香出来,大少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