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屋后的那片树林里,爷爷荒芜的坟墓旁边,又多了两座新坟,埋葬着父亲母亲狼藉的壮年。
晚风吹过,有落叶飘下,覆盖父母的坟头,也落在奶奶的双肩。
杨田贵背着天堂,说:“奶奶,走吧,人死不能复生。先到我家去,小军没有了,我就是您的儿子,我的家,也是您的家。”
奶奶牵着任苇,一动也不动。
奶奶的大脑里突然有种奇特的想法,带两个孙子去南方吧,投奔姐姐一家,她实在没有能力抚养两个孙子,她几乎被击垮。可是,她努力地思索了好半天,大脑一片空白。老屋的样子,老家的街道,姐姐的模样,她已完全记不清,竟然连江南那个小镇的方向也没有了概念。
这场灾难令她深受刺激,大脑出现了紊乱,奶奶出现了间歇性的失忆。
有几只鸟扑腾着翅膀在树林间转来转去,它们要回巢了。
“奶奶,天快黑了,两个小娃肚子也饿了,我们走吧。”杨田贵再次催促,奶奶才缓过神来。她木然地跟着田贵,拉着任苇,走上了田垄,朝田贵家走去。
杨田贵是任小军的拜把子兄弟,这个坚守信义的男人,关键时刻站了出来。
说来也巧,田贵和小军结婚后,都有了一双儿女。田贵的女儿叫金枝,和天堂一般大;儿子叫杨驰,和任苇一般大。
儿女们尚在摇篮时,两家就定下了娃娃亲,这样,两家亲上加亲。
杨家离任家不远,只有一里的路程,走过一座桥,拐两个弯就到了。当奶奶三人来到杨家,秀婶嫂早已做好了饭菜。
席间,秀婶抱着天堂这个未来的女婿,直犯愁。这个小崽,面黄肌瘦,浑身没有一点力气,现在右腿又坏事了,以后会长成什么样子?
奶奶有一口没一口地吃着,金枝和杨驰吃得满头大汗,今天桌上多了几个好菜,难得一遇。小任苇实在是饿了,她吃了一碗又一碗。
饭后,田贵叔对金枝说:“你带弟弟妹妹到外面去玩玩,我们大人在家里说说话。”秀婶顺手给了每人一个咸蛋。
“妈,你以前经常给我和弟每人两个的,今天怎么只给一个?”杨金枝不高兴地噘着嘴巴。
秀婶看了看任苇手中的咸蛋,没说什么,狠狠地瞪了金枝一眼:真不懂事的丫头,从来不知谦让。
捉了一会迷藏,也玩累了,该回家了。金枝看到任苇手里的咸蛋还没吃,一手夺了过去,塞进嘴巴里。任苇不敢反抗,只好闷闷不乐地低下头。
杨驰见状,把手里的咸蛋递给了任苇。他喜欢这个恬静又好看的妹妹。杨金枝又要出手了,杨驰向前迈了一步,挡在任苇的面前,对金枝说:“姐姐,你再敢要任苇的东西,我就回家告诉爸爸,看爸爸怎么对付你。”
金枝有些害怕了,她知道爸的厉害。况且,她也知道她在家的地位绝对比不上杨驰,但她还是不依不饶:“杨驰,你不要护着她,她是别人家的人,专门来我们家吃吃喝喝的。你看,她身上还穿着我的衣服呢!”
这件红色的衬衣,是刚才秀婶为任苇换上的。这件衣服金枝穿小了,扔了也可惜,小任苇身上的衣服实在太旧了。
“我要护着她,她以后是我媳妇。是妈妈告诉我的。”小杨驰一步也不退让。
屋里,三个大人在商量。田贵提议让祖孙三人搬到他们家来住,家里粮食有的是,秀婶也点头同意。奶奶谢过了。
出门时,奶奶坚持自己背天堂回家,任苇懂事地一手扶着奶奶。刚走出门没几步,任苇折了回去,将身上的那件红衬衫脱下,塞到了金枝的怀里,我才不稀罕你的衣服呢,哪怕冻着。
好要强的小女孩!秀婶看在眼里。
第二天,到了吃午饭的时候。按照约定,奶奶要带上天堂和任苇去田贵家去。奶奶把屋里屋外扫了一遍,背上天堂,准备出门。可任苇死活不肯挪脚。
任苇纹丝不动,低着头,把衣角搓来扭去,仿佛心中有无限事。
“快走吧,不然迟到了,秀婶会不高兴的。”奶奶低声劝。
“不去,不想去。”她嘟哝着嘴巴。
“是不是金枝和杨驰说你什么了?”奶奶追问。
她顿了顿,摇摇头。
“那我和你哥吃了后,给你带点饭菜回来,你在家等着。”奶奶向任苇交待了一番。
奶奶走后,任苇拿起一把小铁铲,打开后门,向菜园地走去。
她饿了,她不想去杨家,她看不惯杨金枝那嚣张的样子,爸妈在世的时候,她也去过金枝家好几次,每次,杨金枝总是欺负人,连哥哥也一同欺负,真不喜欢她。在不喜欢的成分里,也夹着一丝害怕,她惧怕杨金枝的眼神,那眼神,像哥哥削铅笔用的刀。
她走到一片红薯地,弯下身来,学着大人的样子,先将红薯藤慢慢铲掉,再开始挖土。这套流程,她见过奶奶操作很多遍。
好久没下雨了,泥土太干,她试着挖了好一会,只松动了一小块土。三岁多的小姑娘,面对莫名的饥饿,有了战胜一切困难的勇气,她抹了抹额头上的细汗,搓了搓手里的泥土,又俯下身去,用力挖掘。
时值中午,不远处的坟头,爸爸妈妈是否午睡了?如果你们醒来,偶尔回头,远远望着,请不要流泪。
因为用力过猛,铁铲没有插稳,任苇摔了一跤,跌在田地里的一块碎砖上,鼻子渗出了血。她刚爬起来,一双大手扶起了她,她抬头一看,是二爹:任泥鳅。
任泥鳅是来池塘喂鱼食的,远远地看到了菜地的小任苇,多年了,两家没有走动,他的心肠渐渐僵硬。侄子侄媳的死去,他心里有些震动,由于老婆的胡搅蛮缠,促使他表面对任苇家漠不关心,但是,他心里还是有些惦挂,毕竟,这两个娃是任家的后代啊。
他知道老婆视她为眼中钉,他担心这个小姑娘。
前来看个究竟的泥鳅明白了——任苇饿了,他便接过铁铲,只两下就刨出了两个大红薯。任苇拍拍小手,笑了,接过就往嘴里送。
泥鳅按着任苇的手,将两个红薯在自己的衣服上反复擦来擦去,用手背抹去了任苇鼻子上的血痕,随后,从口袋里,掏出一把炒好的花生米装进任苇的口袋。
不能过久逗留,不然,刁兰花撞见了又会兵刃相接的。
望着泥鳅离开的背影,任苇甜甜地叫了声:“二爹,谢谢——!”
任泥鳅听到这叫喊,心都融化了。
这一声叫喊,让枯萎的时间返绿,让冰冷的时间变暖,让逝去的时间留驻,让尘封的雪山消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