南山的山牢都是凿山而建,只有一个洞口用来单向出入,这杻阳山的山牢也不例外。
但杻阳山的山牢,山体内部开凿得更深,洞口却留得更小,若非穿天洞地的本领,是断然逃不出这守卫森严的山牢的。
卓展和赤妘在守卫的引领下一路深入山牢腹地。
山洞内漆黑幽深,脚下暗潮湿滑,卓展一手举着油灯,一手搀扶着赤妘,小心翼翼往前走着。
他们途中经过了好几个牢窟,但守卫一直没有停下来的意思,依旧引着他们继续往前走,就这样走了好长时间,却被一条山内暗河拦住了去路。
只见那守卫转过身来作了一揖:“三公主,卓公子,你们要见的几个犯人属于一级要犯,关在最里面的乾字号山牢,我们要渡船过了这暗河才能到。”
卓展和赤妘相互搀扶着上了这小小的木船。
船上没有船工,也没有桨,守卫站在船头,双手用力拉着头顶上方固定在岩体上的一根长长的铁索,船便晃晃荡荡地向前驶去。
这段暗河本是山体内一段天然的中空溶洞,因开凿成山牢后,雨水顺着通风口倒灌,便形成了这长年不涸的暗河。
赤枢上任后,主事的封魄便在这暗河的更深处又开凿了新的山牢,作为关押一级重犯的地方,这暗河就成了一道天然的屏障。
溶洞上下左右都不宽裕,小船的宽度仅够顺利荡过暗河。然而在守卫牵拉绳索的过程中,还是会因为用力不均让船体撞到两边的岩壁,发出“砰砰”的响声。
卓展感觉这单薄的小船似乎随时可能撞碎,心中不免略微慌乱。
此时洞内,仅他们来时拿着的那盏油灯还在发着微弱的光亮,两侧的岩壁上已经没有烛火了,人影、水影在幽光的映照下,不停地在上方的岩顶张牙舞爪地晃动着。
赤妘虽然之前来过山牢,但却从来没渡过这暗河,此刻内心的恐惧正一点点攀升,小时候对魑魅鬼怪的深度幻想似乎一下子全回到了脑子里。
她真的有些怕了,冰凉的小手紧紧地抓着卓展的衣袖。
卓展侧头看了看赤妘瑟瑟发抖的样子,不由得紧紧攥住了她的双手。
温暖有力的大手让赤妘内心平静了许多,也不再颤抖了。
若是平常,赤妘对于这样的亲密接触肯定百般抵触,然而今天却没有,因为在恐惧袭来的时候,是无法顾忌那些深层的礼法束缚的。
“到了到了。”
守卫的声音像是解放的号令,两人都不由得长吁一口气。
身体和心灵上的放松让他们瞬间关注到了紧紧握在一起的手,两人都闪电般地迅速抽离双手,坐的距离也有意无意地拉远了许多。
“上岸了。”守卫先是攀上了高岸,再俯下身子拉卓展和赤妘。
卓展上来后自然地回头伸手去拉赤妘,然而赤妘却刻意回避掉了,直接把手伸向了边上的守卫。
守卫原本都打算系船了,见到赤妘伸过手来,赶忙慌乱地去拉她。
卓展此刻虽看不到赤妘脸颊上的绯红,但她别扭的表情还是让他心生好笑,卓展转身笑着摇了摇头,没让赤妘看到。
上了岸的两人,猛然被眼前这大的出奇的乾字号山牢给震惊到了。
刚才还幽暗狭窄溶洞,此处却变得宽敞开阔、灯火通明。中间狱卒轮值歇脚的石桌石凳就摆了四组,这块空地真是大的的可以踢足球了。
空地后面是一排半圆形围拢过来的牢窟,中间一个走道,可以通往第二层、第三层牢窟。
“三公主,咱们要先提审哪一个?”一个狱卒跑过来小心翼翼地问道。
赤妘还在环视着这壮观的牢狱,被这么冷不防的一问不免愣住了,马上转过脸,询问地看向卓展。
“提审那个白猿兽人小二,他层级最低,虽然审问价值也最低,但却是最容易被攻破的,咱们以他为突破口。”卓展自信地说道。
审讯室比想象中大的多,四边墙壁挂满了各式各样的刑具。这些刑具这三个兽人几天来都领教遍了,此时即便挂的满满当当,也没有丝毫震慑力了。
卓展命守卫撤掉了刑具,仅留下了一张桌子,两个条凳。
白猿兽人小二被带来的时候一脸不屑,坐在条凳上打着哈欠。他看起来比之前瘦了不少,脸上、手上也满是血痕和淤青,看样子这几日在这乾字号山牢没少吃苦头。
“这几天过得怎么样?”卓展一副挑衅的样子,故意捡小二的痛处说。
那小二在牢里受了不少苦,自然不愿再去回忆,他没有理会卓展,反而半讥讽地对赤妘说道:“堂堂南山三公主,金枝玉叶,也能来这种地方跟我一介无名小卒聊天,临死前还能有这般待遇,死的值了。”
卓展直直盯着那小二,不理他的蔑视,继续认真说道:“不管你信不信,我们这次真的是来救你命的,你,其实可以不用死。”
那小二听到“不用死”三个字的时候,眉毛明显微微挑动了一下,却仍要故意装出一副不屑的样子:“别逗了,我知道自己犯的是死罪,天神老子也救不了的,你就别拿我寻开心了。”
“既然三公主全权交给我查案、办案,我就自然会用我自己的方式。你犯的罪的确罪该致死,但我需要让你知道的是,在我的国家,是有戴罪立功这种说法的。”卓展平静地说道。
那小二一直飘忽不定的眼神不由得停留在了卓展脸上。
卓展见状心头一喜,继续说道:“我知道你是死士,早已把生死置之度外,但有能活命的路,还硬是要往火坑里跳吗?”
“可是我……”白猿小二明显馋上了这块诱人的饵,但面部表情却是一副为难的样子。
“你是在忧虑自己的名誉?名为‘衷心’的名誉?”卓展还不等小二说话,就强势打断了他,让他的大脑没有任何思考和反应的机会。
“你是不是觉得你的‘衷心’天地可鉴、功垂青史?你的‘衷心’会让神武大帝永远铭记你、感激你?你的‘衷心’会让你觉得自己是个与众不同的伟业缔造者?我告诉你,你在意的这些,统统都是你自己的错觉!”
白猿小二不禁被卓展咄咄逼人的言辞震慑住了,因为卓展恰恰说出了他心中所想,甚至比他自己还了解他此刻的心情。
白猿小二心慌下戴着镣铐的手不停地抠着木枷上的纹理,结结巴巴地开了口:“为……为什么……为什么说这……这是我的错觉?”
“因为你太把自己当回事了,然而神武大帝却没把你当回事,你连他的棋子都不是,在他的眼里,你只是尘埃。”
卓展冷漠地说道,并刻意提高了声调,眼睛一刻不离地盯着白猿小二的眼睛:“你觉得你在神武大帝心中的分量跟铜川相比如何?我可以告诉你,那日在棪木林,你的同伴不是来营救的,而是灭口的。”
白猿小二不由得一打哆嗦,深吸了一口凉气,瞪大眼睛看着卓展。
卓展没有理会他的变化,继续说道:“我们在暗,他们在明,以他们周全的准备,第一时间砍破囚车、救出铜川应该不难吧?然而他们却选择第一时间割了铜川的头,而且头也被带走了。你知道这是为什么吗?因为你的帝君不信任,不信任你们一直引以为傲的‘衷心’。”
“你应该庆幸,庆幸自己的级别足够低,庆幸自己没铜川那么重要,也要庆幸我们反击及时,才保住了你的一条命。”
卓展说到这里已经放慢了语速,不那么盛气凌人了,因为这时候他需要白猿小二自己好好思考思考了。
那白猿小二震惊之余,表情痛苦万分,大大的门牙已把下嘴唇咬破了,鲜血留到了下巴上,他却浑然不觉。
“如果你觉得还有继续‘衷心’的必要,就等着封主回府择日行刑吧。”卓展风轻云淡地说着,自然而然地站起身来,招呼着赤妘:“走吧,我饿了。”
赤妘完全没明白过来卓展什么意思,只觉得他说的都是对的,听他说要走,便立马起身。
不想那白猿小二看见赤妘起身,突然发了疯似的大喊:“我说,我说!我全说!让我活命!”
卓展和赤妘目光对望了一眼,虽表面平静,但笑意全在心里。
白猿小二耷拉着脑袋,有气无力道:“你们知道,兽人的地位一向低人一等,建功不能留名,比武不能登榜,即便你再优秀,也永远会被人类压一头。别说有巫力的人了,就连智力武功都不如我们的庸也会看轻我们。因此神武大帝就在暗中成立了‘兽盟’,说要将固化的等级制度彻底革命,让我们兽人真正翻身做主。”
“我……我在老家爱上了人类的姑娘,那姑娘也爱我,但南山的律法只允许人类男子纳兽人女子为妾,却不允许兽人男子迎娶人类女子为妻。我眼看着心爱的姑娘年纪越来越大,她家里等不起了,给她说了一门亲事。但我知道她内心是不想嫁的,就在……就在成亲的前一天……她……她上吊死了……”
白猿小二说到这里不禁嚎啕大哭起来,泪水顺着脸颊汩汩流下,伤心的样子实在令人伤怀。
赤妘听到这里也有些受不了,眼眶红红的,不禁用手捂住了鼻子。
卓展也是一阵心酸,他没想到这些看似“罪大恶极”的兽人背后竟有着这样心酸的往事,心地善良的他本想安慰几句,却被自己的理智强行压制住了。
卓展稳了稳情绪,继续问道:“所以……所以你就加入了他们的‘兽盟’?”
“没错,”小二抬起头,哽咽地继续说道:“我加入了兽盟,却是最低级的盟约者,没有什么职务,只管做事情。像九尾狐和青面类他们俩就都是兽盟中的坛主,我这次就被安排在他们手下听令。”
“坛主有几人,上面还有更高层级的人吗?”
“没了,九大坛主直接听命于盟主,就是帝君,他们之间怎么接洽的我就不知道了。”
“你们为何要搞这个人皮作坊,既然你也爱过人类的姑娘,怎么还对人类下得了手?”卓展满是愤恨地质问道。
“我一开始也不愿意做这样丧尽天良的事情,但想着这是为我们兽人好,时间久了,也就习惯了……”白猿小二不禁垂下了头,神情有些落寞。
“你知道,无论我们兽人修化的人形多么完美,身体总会保留一部分兽的特征。比如我这白猿的手掌,还有后面的尾巴。
然而这人皮外套配合着黑巫术,却可以让我们在外表上看着与常人无异,虽然兽人原本的力量和能力被这身人皮抑制住了,但想变成人的兽人也不在乎这些了。
如果早有人皮外套这种东西,我心爱的姑娘也不至于……”白猿小二说着又是一阵黯然。
“黑巫术是哪里习来的,有巫师配合吗?还有,你们的人皮外套的买主都是谁,是否有名册?”卓展顾不上那小二的神伤,步步紧逼。
“黑巫术的事我不清楚,这也不是我这个级别的盟约人能知道的。买主都是帝君亲自接洽的,我们不敢多问。我只管送货到指定地点,把库房上锁,买主那边自会有人带着钥匙来取货,我们是见不到买主的面的。”
“那你送过货的地点是否还记得?”
“这个是记得的,最近的羽山的,最早的亶爱山的,我都记得,可以写给你们,我会写字的。”白猿小二恳切地说道,目光中流露出一副讨好的样子。
之后卓展又问了一些问题,见这白猿小二真的不知道再多的内情了,就让他写下送货地点后押回牢窟了。
小二走后,赤妘还特意吩咐值守的守卫要尽量善待这个犯人,不可再对他用刑了。
看来女孩子的心肠还是软的,这些人犯了滔天大罪,还让自己的大哥陷入不利的境地,却仅仅因为一个凄惨的爱情故事就让她心生怜悯了,其实她自己也不知道这样做究竟对不对。
“接下来提审谁?”赤妘稳了稳心绪,悠悠问道。
“接下来就容易了,我需要再另开一间审讯室,咱们俩一人审一个。”卓展看着赤妘惊讶的小脸,神秘地说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