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小家伙和杨太傅呆了那么久,出来后便一个字也没说?“
殿外厚重的阴云一刻也未曾散去,漫天冰雪,寒冷彻骨,仁寿宫里却是香烟缭绕,温暖异常。太后端坐在珠帘帷幕之后,轻轻地端起茶盏,随口问了这么一句。
吴长起恭敬的点头道:“回太后的话,这位殿下似乎....似乎有些不寻常?”
“哦?”太后手中茶盏一顿,“吴公公到是说说看,怎么个不寻常了?”
“太后,这位皇子殿下,兴许是在民间长大缘故,少了几分贵气,身子骨也不如宫里的几位贵人,但老奴瞧着总觉得不像个岁的孩童,倒像是个老大人似的,好奇心很重,心里头装着沉甸甸的事儿。“
“嗯,这话到是听着有几分意思,”太后放下茶盏,“吴公公这么一说,哀家心里便知了些底了。这民间长大的孩子啊,是这样,尤其是那凉地......”
她顿了顿,似乎想到什么。
“刘许川,宗人府那边有什么消息。“
“回太后,各位宗老已与平凉侯那边来的人都一一确认过了,的的确确是先皇遗子。”
“如此便好,总归是我皇家的血脉啊。吴公公,这时辰也是凑巧,哀家有些乏了,你吩咐下去,让这小家伙先去庭香院歇息着,让御厨们弄些个滋补的菜式,给他暖暖身子,待哀家有空时,便招来见见。”
吴长起身影一僵,沉默片刻后道:“奴才遵旨。”
吴长起和刘许川一同退出,半晌后又急匆匆的走了进来,跪倒在地。
“太后,已经安排下去了。”
“可有什么异常?”
“没有,那小子老实的很。只不过这吴公公看起来到是.....”
太后站起身,身边两个宫娥连忙上前搀扶。
她挪着步子走到另一处,嘴里淡淡的开口道:“这吴长起本就是先皇的人,如今又想来辅佐这先皇的儿子,自然不稀奇。”
刘许川一皱眉,试探的问道:“那是不是需要.....”
“不用,我啊,巴不得这吴长起和这孩子能生出些事来,做出些不规矩的事,不然还得去多费心思。”
刘许川笑道:“正是,如今整个宫里都在太后掌控之下,就算他们再翻腾也闹不出多大的动静。”
“今儿可打听到什么消息?”
太后淡淡的问了一声,使了个眼色,左右两边下人纷纷告退,只剩下刘许川跪在珠帘之外。
“今日杨太傅将众臣召集到奉天殿,举行了一个小的朝议。”
“大臣们都说了些什么?”
“还不是那些个老话,国不可一日无君,需早日立下新君。”刘许川冷笑道。
“那杨太傅可说了些什么?”
刘许川皱起眉头,沉吟道:“太傅对新君之事一言未发,只是将内阁间积攒了数日的一些要务一一分配。”
太后目光闪动,又轻声问道:“那平凉侯可当真退军了?”
刘许川面色肃然道:”已派出数百名探子,十万平凉军今早皇子入城之时,便已全部撤军,并无异象。“
太后愁眉蹙额,揉着眉心说道:“这平凉侯到底是个什么意思.....”
刘许川则是试探的问道:“那太后,中军都督那边.....?”
太后指尖一停,沉默片刻后道:“吩咐下去,命两万大军即刻返回中军大营,直至平凉军返回西凉,否则万不可轻举妄动。”
刘许川有些焦急道:“太后....”
“好了好了,“她继续揉着眉心道:”哀家知道你的意思,只是偏在这时候杨太傅去见了这位小皇子,从你们的话来看,这小皇子也不是个省油的灯,难不保会和这杨太傅说些什么.....哀家现在最担心的便是,这杨太傅早就猜透了哀家的心思,这平凉侯和这位小皇子难不保也是他手中的一枚棋子而已。”
“怎么可能!”刘许川有些吃惊。
“没什么不可能的,你当差时日短,不了解也是理所应当,这平凉侯和先皇,可都是在太傅门下当过学生的,只不过时日太短,许多人未曾听过罢了。”她站起身,朝着内塌走去,斜倚在上面。
刘许川见状眼神闪动。
“进来吧,给哀家揉揉眉心,这大雪下个不停,见着这白色便觉着犯恶心。”太后轻飘飘的声音从里面传出。
刘许川回头看了眼紧闭的大门,这才掀起珠帘走了进去。
.......
赵广源已经被困在这狭小的院子里三日了。
这期间,他有走出过院子,不过被两个皮笑肉不笑的嬷嬷拦住。
他也开口问过,两人只是冷笑着看着他,将院门给重新合上。
百无聊赖的赵广源呆愣愣的坐在门口台阶上,突然有些想念西凉,想念庄里那些玩伴了。
所以当晚吴长起推开院门之时,便被院子里密密麻麻的歪斜雪人给惊呆了。
穿过一个个东倒西歪的矮小雪人,吴长起找到正在到处寻着小树枝的赵广源,将他拉入屋内。
见到吴长起来了,赵广源双眼一亮道:“吴公公,是要出去了吗?”
吴长起微微一愣,摇头道:“殿下,老奴只是顺路来看望殿下。”
赵广源眼中的神色黯淡下去,哦了一声,一屁股坐在台阶上,双手托腮盯着这些雪人。
吴长起见状心中暗自叹了口气。
“吴公公,你说我还要在这呆多久?”
吴长起弯下腰道:“殿下,这还得看太后娘娘的意思。这几日太后惹上风寒,伤了凤体,太医说是需静养几日。”
赵广源闻言抬起头,认真的说道:“那她得做做活,出一身汗便好了,庄子里的老妈子们都是这样的。”
吴长起失笑道:“殿下,这话可万万不能说出口,太后乃是千金贵体,怎么能与那些个乡下村妇相提并论。”
赵广源有些不高兴的嘟囔了一声,吴长起没有听清。
他小心翼翼的看了眼门外,将赵广源拉进屋内,关上门,略带严肃和紧张的问道:“殿下,平凉侯可告诉过殿下,入了宫之后该做些什么?“
赵广源看了他一眼,没有说话。
吴长起叹了口气,抬起双袖擦拭着眼眶道:“像啊,当真是像极了。殿下,您和先皇当真是像极了,老奴瞧着,心里便说不出的难受啊。”
赵广源这道这句话心里一紧,连忙从椅子上跳起来问道:”你.....你也认得我父亲?“
吴长起吸了口气,带着些怜爱的看着赵广源。
“殿下,想当初先皇只如您这般大的时候,我便侍奉在先皇左右,殿下言行举止,处处都透着先皇的风范,老奴瞧着心里不知怎么的就...就....”
他边说边落泪,用袖子拭去眼角泪水。
“殿下,老奴是先皇留下来的人,当初宁贵妃怀上您的时候,先皇还曾打趣过,说你这狗奴才做事倒是挺用心的,日后皇子出生,你便去侍候着吧。老奴当时心里听了不知道多感激,只想着为了殿下和先皇,老奴就算拼了这条老命,也得护着殿下和先皇的周全。谁知...谁知后来,哎!”
吴长起坐在长椅上,已是哭的泣不成声。
赵广源也是心中激荡,连忙问道:“只是后来怎么了?”
吴长起吸了口气,哀叹道:“后来先皇不听朝中大臣劝说,非要御驾亲征,宁贵妃不知怎么的,挺着个大肚子怀着殿下您,也跟着先皇去了。老奴心里是揪心的要紧啊,结果只过了三个月,便....便传来了噩耗啊!”
见赵广源傻傻的站在原地,似乎是被这些往事戳痛了,吴长起便继续说道:“殿下,老臣如今见殿下受人欺辱,实在是心里难受的厉害啊。只恨老奴没本事,在这宫中做不了主,不过殿下放心,老奴便是豁出这条性命,也要护着殿下周全。“
他站起身,砰地一声跪倒在地,朝着赵广源说道:“殿下,老奴不知道平凉侯究竟是何安排,也不知道殿下是何打算。但就算殿下不相信老臣也无妨,老奴只是想报答先皇的知遇之恩。若是殿下有任何差遣,老奴绝不多问一句,只管尽心的给殿下办成!”
赵广源看他哭的伤心欲绝,言词恳切,连忙将他拉了起来。
“你...你当真是我父亲的人?”
“老奴句句属实,若有方才的话有半句是假的,天诛地灭!”
见吴长起发了如此毒誓,再联想到宫门前后的吴长起所作所为,赵广源这才放下戒备,朝他说道:”你不用这样,我也不知道要做什么,平凉侯说了,来了宫里自然会有人教我怎么做。“
吴长起一愣,皱眉道:”平凉侯就这一句话?他没说谁会来教?“
赵广源摇了摇头。
吴长起站起身来回踱步,勾着身子,像极了一条年迈的忠犬。
“殿下,老奴虽不知平凉侯有何计谋,但是如今殿下已被太后囚禁在此,眼下又正是要紧之时.....”
他眯着眼,似是在深思熟虑一般,开口道:“殿下,老奴又一计,不知殿下可敢一试?”
“你说。“
“眼下要紧之事,便是今早让殿下出宫入朝,先恢复皇子身份,这才能名正言顺的争取皇位。老奴认得一些先帝忠臣,他们至今对先帝之死仍是介怀不已,长长私下念叨先帝之好。若是能联系上他们,一同上奏,便能在朝堂之上引起争论,届时老奴与他们内外呼应,太后便无法将殿下困禁在此了。“
他点了点头,似是觉得这办法极好,转过头真切的看着赵广源问道:”殿下那边平凉侯可有托付交代过的臣子姓名?若是殿下不认识,只管交给老臣去办就好了。“
赵广源摇了摇头道:“没有。”
吴长起眯起眼睛,叹息道:“无妨,殿下只管在此等候,老奴这便安排去了。”
“等等。”赵广源拦下了要走的吴长起,小声问道:“你....侍候过我父母,他们是什么样的人?”
吴长起一愣,随即有些缅怀道:“先皇啊.....先皇乃是不世英主,宁贵妃也是个好主子,可惜了啊,可惜了。”
他似是记起什么,喃喃道:“庭香院.....”在屋内张望了几眼,朝着一个角落走去,打开箱子,抽出一本四边落满灰尘的书籍,递给赵广源。
赵广源疑惑的接过书,放在手中一看,赫然四个大字:《帝王心鉴。
翻动了几页,里面记满了密密麻麻的小字,四周还布满着手写的批注。
“这是....”
“殿下,”吴长起笑道,“这本《帝王心鉴先帝在时,便时常拿在手心观阅,这上面秘密麻麻的批注啊,都是先帝亲手写上去的。先帝说,每次读这本书时,都有不同的见解,是本难得的好书。只是后来走的匆忙,也没带上这本书,老奴收拾先帝遗物时,不忍烧毁,便将这本书给藏到这了。“
赵广源翻动着这本不厚的书,看着里面如行云流水般的一行行小字,怔在原地。
吴长起见状没有打扰,而是缓缓的走了出去,径直朝着仁寿宫的方向去了。
大雪连天,吴长起走得很快,苍老的脸上热气升腾,就像那日手里捏着急报跑去仁寿宫一般匆忙。
上次让平凉侯将这大好功劳给搅了,这次可不能再失手了。
缓了缓粗乱的气息,他微微站定,闭目片刻,这才缓缓走入仁寿宫。
没有立刻见到太后,宫娥告知太后正在与京卫指挥同知刘大人商议要事,还请吴公公稍后。
吴长起躬身点头,站在一侧垂手而立,心里暗暗想到,这位刘大人最近可真是深得太后信任,日后景王登基,这位刘大人怕是便要一步登天了。
正思索间,殿门缓缓打开,刘许川大步跨出,瞥了一眼吴长起,也不理会,径直朝着宫外走去。
吴长起小心翼翼的走入殿内,太后正躺在软塌之上,隔着珠帘看不清表情,只淡淡的开口道:“吴公公啊,找哀家何事啊?”
吴长起恭敬的回道:“回太后的话,老奴已经试探过了,平凉侯并未给这位皇帝殿下任何安排,也未告诉过他需同什么人联系,只是叫这皇子殿下入了宫,其余的便都没管了。”
“嗯?这倒是有意思,平凉侯这是打的什么如意算盘呢。”太后慵懒的声音传来,听得吴长起心里倒是一沉。
“太后,奴才已经按照您的吩咐,告诉这位皇子殿下,不日便有大臣与老奴内外呼应,祝他脱困并站稳朝堂。”
“嗯,这回若是连个小孩子你都哄不住,那你以后也别在这宫里继续办差了。”
吴长起心里一颤,连忙跪下道:”太后放心!老奴必然将这事做的妥妥帖帖的,不让太后再费心。“
“行了,退下吧。”
吴长起恭敬的退出殿门,转身看着苍茫的天地,深吸一口气,也朝着宫外的方向走去。
殿门缓缓合上,太后看着吴长起佝偻退去的背影,笑道:“到真是条老狗。”
她呻吟一声,换了个舒服的姿势闭眼斜倚着,嘴里喃喃道:“难不成真是这杨老太傅的手段?这小皇子便是个幌子?只是如此一来,永王也并未得些什么好处啊.......”
沉默片刻,她起身睁眼,喊道:“来人。”
便有两个宫娥匆匆赶了进来,跪倒在地。
“吩咐下去,”她眯起眼继续道:“明日一早,哀家要亲自上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