再说奉天殿内,此时已是有些沸腾。
何景成微微有些喘息,他面色涨红,慷慨激昂的喊道:“诸位,诸位啊!我原以为这平凉侯乃忠义之辈,身为国朝重臣,竟做出如此丧心病狂之事!昔日边境垂危,四方扰攘,是先帝力排众议,将西凉重担全权委托于平凉侯。先帝驾崩以后,陛下也是对平凉侯委以重任,恩宠不减。可看看他平凉侯有何作为?值此国朝危难之际,以勤王为名率十万大军围攻京师,至边境百姓安危于不顾,只想着借此机会震慑新皇,此举目无纲纪,视国法于不顾,太后,臣请太后将旨,罢免平凉侯,即刻押赴京城!“
这洋洋洒洒数百字,说的是一个酣畅淋漓,身后的众位大臣也都诧异的看了眼这位平日里闷不做声,被私底下笑称为“泥塑阁老”的何景成。
有意思。
柴信然眯起眼睛,这么多年宦海沉浮的经验,让他敏锐的嗅到了危险的气息。
连何景成这个这么多年一声不吭的老泥巴都能站出来,看来太后是当真下了不少功夫。
这是要先对平凉侯下手?
只是何景成激动过后,却有些感觉不对劲。
太安静了。
说好的一同上奏的都察院御史与手下的一群言官们呢?
他有些着急的回头看了眼,却没有发现都察院左都御史的身影。
何景成面色依旧涨红,不过这回不是激动,而是尴尬的。
朝堂之上一时陷入寂静,似是看出何景成有些窘迫的处境,太后带着些不满的语气开口道:“何卿家所言甚是,诸位卿家怎么看?“
无人说话。
片刻后靖安公徐景上前一步,大声喊道:“太后,臣有本奏!”
大乾公爵大多为世袭,承下的都是先祖开国功勋,所以都是武将出身,靖安公四十多岁,雄壮威武,这一嗓子下来,到是让不少人吓了一跳。
大太监韩振上前,从这位太后娘娘的胞兄手中接过接过奏折,展开一看,只扫了一眼道,便惊出一身冷汗。
好狠呐这是。
他清了清嗓子,尖声念道:“政和六年春,臣冒死状告平凉侯谋逆三大罪。其一:私藏皇子,暗藏祸心。臣查有实据,六年前武帝驾崩时,平凉侯便已寻得先帝遗腹子,却并未将其送回宫中,而是将其收养在西凉家中整整六年,此举图谋不轨,实乃大奸大恶之辈。其二,暗通西魏皇室,祸乱边境。乾卫早有密报,平凉侯与西魏皇室,这五年来多有书信来往,且这五年多有军械器具,盐粮铁器送往西魏,此乃铁证!其三,目无朝纲,心怀不轨。平凉侯没有朝廷手谕,私自率军十万连破六城,斩杀将士无数,此举等同谋逆,臣手上有六城守备军官联名上书,请太后观阅!“
众臣哗然。
皇宫内,庭香院。
素衣老者缓缓推开院门,刚踏进去,便被这满院歪七倒的小雪团给逗乐了。
他朝着身侧的魁梧男子笑道:“瞧瞧,这位西凉来的殿下,看起来也是不安分的主。”
魁梧男子则是恭敬道:“毕竟才七岁,正是少年心性。”
素衣老者在魁梧男子的搀扶下,朝着屋内走去,一推门,两人便同时愣住了。
在他们想象中,赵广源被关了四日,说不得孩子脾气上来了,桌椅板凳古董瓷器什么什么的都被摔了个稀巴烂,屋子里定是一片狼藉,但一推开门,除了中间桌上还摆放着早上剩下的食物,别的地方都是整整齐齐,倒不像有人居住过一般。
两人对视一眼,朝着内屋走去。一进去便看到赵广源缩在屋子角落,身下垫着软塌,身侧端了盏琉璃灯,正侧着身聚精会神的看着本书,对两人走进来也丝毫不觉。
直到书卷被一只苍老的大手拿起,赵广源有些迷茫的抬头,这才被突然出现的两人吓了一跳。
“唔,帝王心鉴。这书看得懂吗?”
老人轻轻翻动着书页,随口问道。
赵广源认出这是在太庙里出现的那个给自己父亲做了十几年大官的老头,听他问话,便老老实实的摇了摇头。
“看不懂。”
“哦?那你看的这么入神?”见方才赵广源那副认真的模样不似作假,老头有些诧异问道。
“我在看....看上面的批注。”
老人一愣,翻了翻书,看到上面行云流水般的浑厚小字,叹了口气。
“这书是谁给你的?”
赵广源顿时不吭声了。
老者抚须长笑,朝着魁梧男子道:“怎么样,我就说咱们这位小殿下机灵着吧,拿给他看看吧。”
魁梧男子自进屋便一直上下打量着赵广源,时不时的便皱起眉头。
听老人这么说,他便从怀中掏出一样黑布包裹的事物,递给了赵广源。
赵广源疑惑的接过来,打开一看,顿时便激动了。
躺在他手心的赫然是一个木刻的歪歪扭扭的丑陋小马。
这是他去年送给平凉侯的生辰礼物。
他双眼终于露出兴奋的神采,兴奋开口道:“你们是卫大哥派来接我的?”
终究还是个小孩子,这一刻数日来一个人所忍受的孤独和委屈瞬间消失不见,连卫康的嘱咐也丢之脑后。
“也可以这么理解,老夫是受平凉侯所托,前来帮助殿下的。”
赵广源哦了一声,兴奋之情稍稍褪去,但还是高兴地说:“卫大哥说的对,果然有人来教我,那我们能出去了吗?”
老人笑道:“这是自然,不过殿下还得坐一会,老夫还有事要与殿下交代。”
赵广源重重的点了点头道:“好,我听你的。”
几人回到厅中,魁梧男子示意赵广源站在中间,开始从头顶开始一寸一寸的摸着赵广源的骨头,让他有些酥酥麻麻的酸痒。
老人坐在最上方,轻描淡写的问道:“殿下可知道平凉侯为何送殿下入京?”
“他说要帮我坐上皇位。”
“哦?那殿下愿意坐上这么皇位吗?”
赵广源强忍着酸痛,想要挣扎开,那魁梧男子的双手却好似铁钳一般,牢牢的捏住赵广源,让他不能动弹分毫。
“我....我一开始不想,但是卫大哥和我说,只有当上了皇帝,我才能知道我父母是为什么死的,我才能找到凶手,给他们报仇!”
老人沉默片刻后,有些复杂的道:“是啊,皇权至高无上,一旦坐上了那个位子,便是坐拥了整个天下无可匹敌的权力。但是你可知道,你的父亲,你的叔伯,都成当上过皇帝,他们有的奋发图志,有的勤勉辛劳,但一直到最后,却都没有一个人活过三十岁。这个皇位不是那么好坐的,当你坐上这个位置,便会有无数的饿狼环绕在你身侧,一旦你露出一点怯懦,他们便会一拥而上,压得你喘不过气来,然后一寸寸的撕咬着你的皮肉,一口口的吞咽你的鲜血。这样的皇帝,你还敢当吗?
赵广源沉默片刻,抬起头咬牙坚定道:“敢!“
老人笑着打趣道:“说说看。”
赵广源深吸了一口气道:“我在来的路上,在帐外偷听过,他们说....说卫大哥这次带着大军送我来京城,就是为了让我当皇帝,如果我...如果我当不了皇帝,那么新的皇帝就会杀了他,我不想卫大哥死。”
他目光坚定,学着卫康的口吻说道:“而且...而且我来自西凉!西凉的好男儿们,都不怕饿狼!”
老人闻言哈哈大笑。
那魁梧男子也收回手,朝着老者摇了摇头。
“怎么说?”
魁梧男子皱眉道:“殿下先天元气不足,即便是由我亲自指导,也难以练到宗师境界,更不用说先天境界了。”
老人皱眉不语,喃喃道:“连你这个大乾第一高手都说没有希望,看来这条路是走不通了。”
魁梧男子连忙抱拳道:“太傅言重了,在下只是一介武夫,平日里都是朋友抬衬,当真称不上大乾第一高手的名号。”
老人摆了摆手,打断道:”好了好了,你也不必谦虚了,既然这条路走不通,那这几年,便都由老夫教导好了。“
魁梧男子笑道:“殿下天纵奇才,即便武道一途有所欠缺,但若是专心习文,必能成一代英主。“
他犹豫片刻,而后咬牙道:“太傅大人若是担心殿下安危,楚某尚有一女,现十岁。她五岁练剑,岁有所小成,在下便送她去北元的齐宗师那学剑,这才不过两年,前些日子便带着齐宗师的信自行回来了,信上说他已经教无可教。在下在想,两人恰好年龄相仿,不如让小女前来护佑殿下左右,不是在下自夸,不出五年,小女便可登上大乾十大高手之榜,再过十年,便是在下,恐怕....”他露出一个憨厚的笑容,”怕是我也打不过她了。“
听完这话,即便是这位历经四朝的老人也不禁有些动容道:“竟有此事?”
见这位老人脸上难得流露出有些纠结的神色,魁梧男子沉声道:“太傅不必纠结,若不是当年太傅好心收留,替在下洗清冤屈,让在下全家有了一块栖身之地,这些年又暗中庇佑,楚平川一家早就埋骨他乡了,小女也活不到今天。”
老人默然,脸上终于露出一丝不忍之色。
“平川啊,我本意是让你教他练武,几代先帝四周虽都是重兵环绕,可还是都是死的不明不白,老夫便想着求人不如求己,若是能有自保之力,至少不会冤死在龙椅之上。这些话我是真心与你说,若你是将女儿送来,那么便等同于将她送到刀口上,若是有人想要对广源不利,首当其冲的便是她。你。。。当真舍得吗?而且.....”
老人难得露出些愧意,“老夫当年是知道你是极为厉害的高手,心里也是存着让你为我所用的念头,这才出手相救,如今你这番话,到是真让老夫惭愧啊。”
楚平川到是摇了摇头,朝着老人沉声道:”太傅!如今大乾虽看似盛世太平,但实际上尚有无数百姓流离失所,妻离子散。楚某是个粗人,只懂得滴水之恩涌泉相报,更何况太傅救了在下全家性命,即便是太傅要我的脑袋,在下也不会眨一下眼睛。这些年楚某为太傅做的事,虽微不足道,但楚某心里清楚,这些事背后,每一件都是利国利民的大好事。“
说到一半,他又突然笑着说:“再说了,小女能追随殿下左右,也是小女的福分。”
“哎....”老人朝着赵广源摆了摆手,示意他过来。
“来,殿下,给你楚叔磕个头。”
楚平川闻言大惊道:“万万不可。”
赵广源却是没有分毫犹豫的跪下,重重的磕了个响头。
“使不得啊,使不得!”楚平川连忙将赵广源拉了起来。
替赵广源揉了揉通红的眉心,老人问道:“痛吗?”
赵广源老实的点头道:“好痛!”
“你要知道,你楚叔叔心里要比你痛百倍千倍,日后万万不可对不起你楚叔叔。”
赵广源似懂非懂的点了点头。
“行了,走吧,也别都待在这了,外头可还有一堆事呢。”
老人站起身,站在一边的赵广源连忙跑过去搀扶住。
老人将赵广源右手拿下,放在手心,牵着他朝外走去。
一推开门,屋外竟是起了大风,将满地风雪胡乱吹散。
“殿下之前都读过什么书?”
赵广源皱眉回忆道:“先生刚教了些《论语,我便走了。”
老人一挑眉,笑道:“《论语啊,《论语好啊,有句话叫:半部论语治天下。但是你要记住,这话的意思可不是你看着半部论语便能治理天下了,而是说,你得读懂了这论语里面的意思,把他给吃透了,牢牢的记在心里。可知道了?”
“我知道了!”
“嗯,来,难得今天没有雪,事也多,趁着这机会,正好给你上几课。”
楚平川推开院门,掀起一阵风雪,赵广源眯眼看去,一个佝偻的身影正跪在门口台阶之下,浑身颤抖,也不知道是因为害怕还是寒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