最近,她一直在做梦,梦见小时候,她身处在盛暑祁寒之地,周边一片苍茫寂寥。那里的小孩总是骂她是石头里蹦出来野猴子,还拿石头丢她,把她推到深潭中,让她不要活着。她哭着闹着,没有人来帮她,周围回响着的都是嘲笑声。她很讨厌他们,她把自己变成了一头狼,用锋利的牙齿撕扯着他们身上每一寸皮肉。他们倒在血泊中,惊恐得睁着双眼,死不瞑目。她趾高气扬地看着自己的战利品,觉得自己威风无比。
就在她以为自己是强者的时候,一把长刀刺穿了她的胸膛,她低下头,望了望滴着鲜血的刀刃。她痛到麻木,颤颤巍巍地转过了脸,发现拉桑依旧用那种很温柔的眼神看着她。他摸摸她的脸颊,很自然地将长刀从她身体里拔出。她口中渗出了鲜血,捂住胸口喷涌而出的液体,用难以置信的眼神看着拉桑,他面不改色,嘴角轻轻上扬,眼睛里充满着往日的如月光般的柔和。
她猛地惊醒,被吓出一身冷汗的她只能惶恐地睁着双眼,这是她离开拉桑后的不知道多少次梦见的他,也是唯一一次噩梦。
睁眼之后,目及之处便是棕色的生了锈的边边框框的铁笼。她无奈地吧唧了一下嘴,怎么晕了一下就又被人抓走了。她叹了口气,便想继续睡会,却不能得偿所愿。她刚闭上双眼,一盆冷水便泼在了她的脸上,她鼻子一呛,立马坐直了身体,捂住嘴巴鼻子疯狂咳嗽。
“脏兮兮的畜生。”这是个很厚重的男音,很难听,比拉桑的声音难听多了。
她虽知自己粗鄙,浑身乱糟糟的,还很久没洗过脸和澡,确实不算个矜持的女人,但也不至于被人如此看低吧。她抬头欲盯着这个声音的主人,听其声可辨其人,就在她以为眼前的是个面目狰狞连拉桑半截手指都比不上的男人的时候,一抬头却让她十分惊讶。
泼她冷水的是一个女人,准确来说是个满脸红色伤疤让芩桑分不出年纪的女人。若不是胸前起伏,芩桑定会将她当做一个粗糙丑陋的男人。
芩桑怔住了,一直盯着眼前这个狰狞恐怖的女人。她脸上那一条条狰狞可怕的伤疤,就像一片片鞭子,抽打着她的脑袋。那一些莫名其妙的文字此刻又如洪水猛兽之势出现在了她的眼前,又如一团浓烟,环绕着她,让她避之不及,强迫她接受那些文字所带来的信息。
芩桑的胸口窒息一般,她痛苦地捂住自己的心脏,欲求片刻的安宁。她知道这个女人是谁,那浮现出的数以万计的文字,此人的长相和给人的感觉,让芩桑肯定,她没认错人,这个恐怖的女人就是昨天晚上遇见的那个虚弱女人的手下——怪棠。
自从遇见芮伊开始,她的意识便开始错乱。她越来越不清楚自己究竟是谁,梦里都是些奇奇怪怪的人和事。她在两个人之间来回切换,她行走在许许多多陌生的土地。
荒无人烟的苍茫之地,茅草屋的的乡村生活,高楼平地起的繁华城市,怪石突兀的山洞,黢黑恐惧的深渊之地,身边是好几个截然不同的世界,以至于,她现在完全不知道自己究竟是不是芩桑,还是那个她根本就不认识的叶思瞳。
有那么一段时间,她很清楚地知道,她是狼养大的畜生。又有那么一段时间,她很清楚地知道,她是拉桑调教出来的人。而如今醒来她竟痛恨别人说她是石头里蹦出来的野猴子,说她是罪人之后。
她盯着怪棠,她现在的意识里是有她的,不止是她,还有芮伊和桃飒。她的脑海里总是浮现出很多文字拼凑成的画面,一幕幕,如一个巨大的漩涡,将她卷进漩涡的中心。而她身在这个漩涡里,却逃避不了这些触目惊心的画面。她一直在摇头,一直在大力拍着自己的脑袋,她不想看那些东西,她感觉自己的脑袋快要爆炸,但是脑袋里依旧是战火声,嘶吼声,还有哀嚎声,无数种声音充斥着她的脑袋,试图在她的脑袋撕出一个口子方可罢休。
芩桑闷哼了一声,竟未控制住大力拍打在了笼子上。这样一下震动,方才让那些环绕在她脑海之中的文字渐渐散去。
芩桑不知道这些字迹是谁的,为什么要一直反反复复出现在自己的脑海里,为什么要让她知道这些根本都还没有发生以及她极其陌生的事。面对这些突如其来的文字,她既害怕,又无助,既无助,又诧异,既诧异,又好奇,好奇之后,皆是恐慌。
怪棠一直盯着芩桑,她显然是看出了芩桑的异样。她看芩桑的眼神也是奇怪,又似惊讶,又像是充满怜惜。但是向来以冷漠无情著称的她,又怎么会对这个疑点重重的野孩子有半分的同情。怪棠迅速收回了刚刚怜惜的模样,冷笑了一声,跟身旁的两个侍卫说了几句话,便走开了。
芩桑望了望周边,只剩下她们三个人。
二十几个帐篷鼓动着帆布,在风中哗哗得摇摆着。帐篷里面静悄悄地,显然没有人。周围也无其他人经过,她不死心,大叫了好几声,只有回音,再无第四个人。她想:完蛋了,她肯定是要倒大霉了,这些人肯定不会轻易放过她的。
果不其然,那两个侍卫走到笼子边,瘦的那个故作一脸心疼地说看着她然后说道:“小姑娘,你是怎么惹怒我们大人的,她可从来不跟弱者和小姑娘一般见识的。”
芩桑呵呵一笑,或许在怪棠眼里,自己根本就不是个小姑娘吧。她努力搜索,想知道怪棠会以什么手段对付她,可惜那密密麻麻的文字再也没浮现在她的脑海里,她想,以刚刚怪棠的眼神,想必对待人的手段肯定极其残忍吧,而这两个侍卫肯定不会心慈手软的。
胖侍卫从始至终一脸沉默,双眼呆滞,却又犀利无比,显然他不是个什么善类。果然,他直接走到旁边的桌子上,往盆子里倒下了一小瓶白色的粉末,白色的粉末入水翻滚着白色的泡沫,就如同毒药沸腾着。他将小瓶子放进了上衣里,端起一盆水便往她这边走来,瘦侍卫欲言又止,可见这盆水肯定不是什么好东西。
胖子二话不说便将那盆水往她身上泼,她浑身湿哒哒,起初只是天气微凉,所以风吹来的时候只感觉凉飕飕的。但是没过多久,她全身上下便异常难受,燥热无比,像被火炙烤着。她趴在地板上,一直在快速甩着自己的手臂,试图减轻被火烤炙的痛苦,还未减轻,身体又异常瘙痒,像千万只蚂蚁在她身上啃食着她,不放过她身体的任何一寸肌肤。她躺在地上翻滚着,不受控制地发出了惨叫声。
随着时间的推移,这种难受越发强烈,她挠着全身上下能触及的皮肤,最后只加重了那种像被火烤灼的痛苦,她索性解了腰带,把最外面的麻衣脱掉。她撸起手袖,看着自己的皮肤从一开始的白皙变得红肿,慢慢渗出许多脓血,狰狞可怕,犹如一条条蚯蚓。
她趴在地板上,大口大口喘着粗气,好似要把一辈子的气都吐完方可减轻难受折磨。但是身上传来的炙烤般的痛苦,却如一把把锋利的刀刮在她的身上,根本没有减轻的意思。
“那么痛苦,为什么不说一句话?”胖子依旧是冷漠,对于芩桑的难受无动于衷,虽不是幸灾乐祸地看好戏,但总严肃刻板的模样,让芩桑瞧着,固执劲上了心头。她沉默,难受到说不出任何话,被火烤炙后、被千万只蚂蚁啃食后、再到全身骨头被强电击的那种感觉,芩桑一辈子都忘不了了。这种痛苦正在一点一点吞噬着她的意识,她的视线越来越模糊,好似灵魂就要从自己的身子里抽离,她想,这或许就是死亡来临之前的征兆吧。就在她以为快解脱的时候,又一盆水泼在了她的身上。
这盆水下去,燥热瘙痒慢慢退掉了,她看着她身上所见之处的皮肤,已经溃烂。本以为他们是暂时先放过自己,谁知,没过多久,她便感觉到一股冷气,是从外到内的冷,像是当年在雪乪城时,不慎掉入冰水之中的那种寒冷。
她连忙拿回刚才丢掉的那件破烂的麻衣,但依旧给不了自己一点温暖。她清晰地感受到自己身处在极寒之地,如同藏进雪北的千年冰窖之中,全身血液被冻住了一样,根本没有暖化的趋势。慢慢地,她便觉得周围空气稀疏,呼吸也变得困难。她瑟瑟发抖,连忙缩成一团,心脏在剧烈跳动着,或许它是感受到了危机,在极力求生。
她呼吸变得越来越急促,如今的模样狼狈极了,一张灵动的笑脸上早已失去了往日的光彩,只剩下憔悴不堪。
“说几句话吧,能好受一点。”胖子还是冷漠,用他那双锐利的双眸审视着犯人。他顿了顿,蠕动了嘴唇,继续说道:“你是哪个权贵的眼线,前来东南有什么目的?“
那个瘦侍卫瞧见眼前虚弱至极的芩桑,忽而心软了起来,他急忙蹲下来,心疼地说道:“姑娘,你就说几句话吧,也可以让自己死得舒服一点,你究竟是谁派来的?出现在涌城有什么目的?是否有了计划?”
她难受到额头已经贴到了地板上,艰难地转过半边脸,用仅有的力气,冷冷地吐出几句话:“说话,我能说什么话,我连自己是谁都不知道,我怎么知道你们想听什么话。”她的意识逐渐模糊,也丝毫不减身上的疼痛感,她感觉她的灵魂正在渐渐抽离,可能已经接近死亡的边缘了吧,此刻比起那些痛苦,让她已经不眷恋活着的美好了。
在她意识还未完全消失之时,第三盆水泼了下来,她直接瘫倒了地上,没过多久便失去了意识,像掉进了一个黑漆漆的洞里,四周无声无息,寂静到可怕。
又是很长很长的一个梦,梦里她不是芩桑,不是由狼王养大的崽子,她是叶思瞳,是别人口中的罪人之后。
她有一个很疼她的姥姥,姥姥活了百岁,为人和蔼,受人敬仰,是中途异地人民口中的神。即便芩桑在姥姥的膝下长大,那里的人民都不喜欢自己,自己生活在那里得到的尽是冷嘲热讽。姥姥死后,她便觉得世界上没有再让她留恋的地方,她是漂泊浮萍,孤独无依。她犹如蜉蝣蝼蚁,得不到疼惜与爱护。
她忘记了她是怎么到那个山洞的,是自己走进去的,还是被人强迫的,她并不清楚,像是潜意识的指引,又像是命运的捉弄。她踏入之后,便再也出不来了,不管她怎样拼命地跑,怎样走,最后还会回到那个山洞里面。她看着她眼前熟悉的人,她看得见他们,他们却看不见她,她扯破了嗓子大叫着,他们都听不见。她跟他们,近在咫尺,却隔着几光年的距离。而她眼前就像有个透明的屏障,将她和过去所有的点点滴滴隔绝开来了。
她站在原地,是前所未有的茫然和不知所措。硬生生被隔开的那种感觉,很不好受。她知道自己回不去了,她所站的地方是两个世界的分界线,却不能左右来回走动。
不,她不想,她不想总是这样,成为被命运玩弄的可怜人。她站了起来,在山洞里走来走去,凭着心中的倔劲,一直往山洞的深处走去。走了好长好长一段时间,前方忽然出现了一丝亮光,她大喜,大步跑了起来。
只走了一小段距离,自己身子忽而腾空,紧接着周围亮白如昼,就连脚下,都是白得透明的浓雾,还未思考半刻,她的身子便突然下坠,伴随着冷风,消失在了黢黑的山洞之中。
周围的世界,登时发生了巨大的变化。山峦开始移动,天地间忽而连接在了一起。地动山摇,大风忽起,席卷大地。眼前所见之物,一点点被天地合并所摧残,之后一点一点崩溃,一点点变成粉末。但是在巨大的灾难面前,她所听见的都是窃喜声,是欢呼声,全无惨叫声,这些声音声声入耳,好似一根根尖锐的针,扎在了她的耳膜上。
这些记忆好似一条条蠕虫,在她的脑海之中一点点啃食着。这些被强行注入了芩桑的脑海,犹如粘稠的液体静静匍匐着。
瞬间,她灵光一闪,自己当初是被众人当做祭品,推入的伏寒禁地。